剑月 第二十章 媚骨无双

第二十章媚骨无双

那笛音悠扬婉转，悦耳动听，生自远山深处，回荡于沮水之间。飘飘兮从东方而来，渺渺兮入当阳而去，带着一抹朝霞，亮了一片天地。微蒙天色里，晨光熹微，一点橙红自天尽头晕开，泼向整片星空，霎时，黎明已去，清晨已来。晨曦中，天上飘飘然浮现出一女子身影，然光芒刺眼，一时里竟辨不得她衣着颜色，亦看不清她相貌若何。只隐约觉得，数缕丝带绕身轻动，胡乱地纷飞着，不知是因晨风而起，还是为水流而走。有道是：

笛音悠婉自山发，

飘渺东来化彩霞。

晨芒熹微轻抹画，

衣带纷然落与她。

魏华手上刀势一慢，笛音愈来愈强，心中不禁荡起一丝波澜。他来不及多想，忙收刀后掠，拉开一段距离，凝神运起功来。

“是她！”魏华心中了然，暗自遗憾。

“怎么她也在？”鲁文涛皱了皱眉，脱开鲁婉清扶着他的手，向前迈了两步，强自运功撑起一面巨盾。

“这笛音……莫不是她？”邱良文收起手中朴刀，捂住双耳，向身后望了一眼道，“不想死的把耳朵堵上！”

楚星垣和一众官差闻言纷纷照做，却也不知他所言为何。

鲁婉清和荆武堂的褐衣弟子们也是心中不解，可那笛音却在巨盾竖起之时，戛然而止。

那三个青衣弟子，听到声音猛地睁开双眼。一阵绞痛传来，三尊修罗武金人顿时化成原形，落于地上。而他们自己则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飞入褐衣弟子人群之中，直至耳中笛音散去，方才缓解了那丝疼痛。

“怎么是她！”袁氏姐妹听到笛声，松开了托着寻御辽后背的手，亦是捂上了耳朵。

而所有人当中，唯有寻御辽满脸的怡然自得，仿佛手上和肩上的伤都轻了不少，只听得他脱口而出道：“是妍姐姐。”

笛音渐近，空中施施然落下一人，便是刚刚晨曦中显现的那位女子。她身着一袭淡粉色轻衣，一条白色丝带自身后绕过肩头搭至身前，又自腹间滑过纤腰飘荡于空中。她双肩至玉颈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肤，虽然单调，却并不乏味，透着一丝显而不露，欲语还休之感。再看她面容，眉如远山，舒扬含黛，眼若桃花，迷离带笑，琼鼻玉口，贵极而妖。恍惚间她似是向众人投来一颦一笑，那一颦我见犹怜，肝肠寸断，那一笑妩媚妖娆，勾魂摄魄。只一瞬，场中男子尽皆丢了心神，院里女子俱都羞于见人。此时再望向那袁氏姐妹，若将所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用在她们身上仿佛有些过了，而硬要把这句搬到此女子身上，似乎又颇显不足。细细想来，大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便是这般道理。

一走一阵风，一过一片香，她缓步向前，旁若无人地来到寻御辽身边，放下手中笛子道：“还疼吗？”那声音轻而淡，却媚而娇，院中众人听了尽皆一呆，只有寻御辽似是早就习惯了，摇了摇头，微笑道：“早便不疼了，妍姐姐的玉笛易魂曲一响，身上的伤便像好了一般。”说罢，寻御辽还摇了摇手掌，动了动胳膊，仿佛是在向她说明着什么。

那女子闻言一笑，一抹温香立时充盈满院，一些心志不坚的荆武堂褐衣弟子，竟微微闭上双眼几欲睡着，朦胧间仿佛这笑是对着他们似的。她伸出一只玉指在寻御辽的鼻子上轻轻点了点道：“就属你嘴甜！好了，这伤也好了，这便走吧！”话音一落，她转身欲走，惹得人群中蓦地升起一团失落。

然而一个声音却将这一切打破，“韩妙妍，你这般来了便要走，似乎有点不把我荆武堂放在眼里了吧？”说话的是魏华，想来众人之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便是他这位武艺高强，心志坚定的长老。

那女子闻声脚步一停，众人见到，心里莫名地一喜，可她旋即开口，却并未回头，又让众人心中落寞顿生。“魏长老这般讲，莫不是想说你有办法留下我们？”众人听了此话，再度面显喜色齐齐望向魏华，不禁令他一阵尴尬。

他咳嗽了两声说道：“到底能不能，试过便知！”话音方落，魏华举刀向前，却望见那女子手上拿了颗黑里透红的珠子，于是脚下偏生一顿。

“既如此，长老你便试试吧!”听得声音渐远，魏华顿感一阵头皮发麻。看着急速飞来的珠子，又想到身后痴痴傻傻的门徒弟子，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横刀而去。

但听得“轰隆”一声，电闪雷鸣，一道天雷落下，光华乍起。及至此时，众人方在震惊中回过神来，邱良文口中不禁讷讷道：“原来，弄出如此声响的，居然是繁花冢的东西！”

“咳咳”一阵咳嗽声从光芒中传来，待到其黯淡下去之后，方才显现出魏华身影。

“不是繁花冢的东西，是莫笑林寻御辽的印雷霹雳珠！”魏华回头说道。

邱良文听了，不禁面上一赧，心中暗想到，“当年偷懒，除了北疆魔族的一些事情记了下来外，其他的只因繁花冢都是女人……”想到这里，他却再也想不下去了，只因为面前魏华的那张脸，让他除了笑，再也生不起其他的心思。“哈哈哈，魏兄，哈哈，你，哈哈，你这是怎么了？”邱良文伸出手，指向魏华的脸，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问道。

众人闻言不由得望向魏华，只见此时他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面若重枣的模样。整张脸上除了乌黑一块，便是漆黑一片，下巴上的长髯也少去了半截。倘若现在就算是关二爷站在他面前，想来也必会心安理得地唤他声“三弟”吧。

魏华见邱良文这副模样，不由得撇撇嘴，伸手从满是尘土，已然破烂不堪的武道服上，扯下了一块布，猛地在脸上擦了擦，然而不想却是越抹越黑。

一旁鲁文涛见了，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走向前去，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道：“清儿她娘做的，记得洗好了还我，不然她又要不高兴了！”

魏华面上一窘，忙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道：“师兄，婉清可还在那儿呢！你这般明明白白地将手帕递到我手上，就不怕婉清向嫂子告状？”

鲁文涛一抬眉毛，将嘴一横道：“我如此这般江湖救急，居然也堵不上你这张嘴，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好好闭关算了！”说话间鲁文涛还回头看向鲁婉清，发现她正在看着那一众官差，不由得放下心来。

“师兄，你说我这般破关而出，难道就不算江湖救急？我看嫂子的这番心意，还是你自己照料的好！”说罢，魏华将手一伸，把那已经脏了的手帕又递了回去道。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无奈下鲁文涛只好接过脏兮兮的手帕收进了袖子里。

正在这时邱良文走了过来对这二人拱手说道：“鲁堂主，魏兄！”

鲁文涛见了忙还一礼道：“邱兄，此番多谢你出手相助！”

“这官差你认识？”魏华见鲁文涛向邱良文还了一礼，不禁心下疑惑，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跟他很熟吗？”然那声音虽低，却因距离近的关系让邱良文听了个清亮。

邱良文暗自翻了翻白眼，鲁文涛见了忙笑道：“阿华，便是这番脾性，还望邱兄莫要见怪！”

“哎，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魏华挠了挠脑袋说道。

“你这人，怎生这般记性！八年前，邱兄还是你带到堂里给我认识的呢，如今你却忘了？”鲁文涛见魏华如此，亦是无奈道。

“八年前……”魏华故意拖长了声音，思虑了半天，脑海中忽地闪出了几张画面，“啊！你不是那个看门的……”

鲁文涛见他说话如此无礼，忙开口纠正道：“那叫守城！”

“对对，守城，是守城！”魏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不对，忙改口道，“这八年前，还是邱兄你请我喝了个痛快呢！当时到了酒馆，我才发现身上钱袋没了，可是这酒已经点了。好在那时邱兄你慷慨相助，否则我们荆武堂的颜面可就要全丢在我身上了！对不住啊，我这记性向来差，大部分心思都用在练刀上了，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还有这事儿？”鲁文涛从这话中听出了些新鲜玩意，忙揪住不放道，“当初你回来时，可是同我讲，是在酒馆与邱兄一见如故，发现他也是个豪杰，想让我们认识一番，以后诸事都好办些！”

“哎呀，说漏嘴了！”魏华听鲁文涛这般说，不禁低声脱口而出道，不过他眼珠一转，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忙说道，“嗯，这个一见如故的方式有很多种嘛！师兄你向来事务繁忙，我这不也是为了给你省时，挑了重点讲嘛！”

“我怎么觉得这细节才像是重点！”鲁文涛将眼睛瞥向一边说道。

一旁邱良文见此二人这般打趣，亦是觉着好笑道：“能让魏兄想起我来，还真是不易！”

“可不是嘛！”魏华强自跟话道，“这才是重点！”

“哦，对了，邱兄怎生知道我荆武堂有难？”三人笑了一阵，鲁文涛开口说道。

邱良文指了指魏华脚下那一片焦黑道：“还不是这动静闹得！否则此时老子我正在蒙头睡大觉呢！”

“邱兄是指这印雷霹雳珠的声响？”魏华说道，邱良文应声点头。

“想不到，邱兄身为官场中人亦是颇晓得魔族之事，倒是令人好生佩服！”说到这里鲁文涛忽然想起先前的疑惑，开口问道。

邱良文愣了一下，但旋即又反应过来道：“只是懂点皮毛罢了，你看，像印雷霹雳珠这种东西，我便不甚清楚！”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中却在想，“这鲁堂主倒是细心，来时讲的那些话怕是被他听了个通透！”他暗自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说道：“我在北疆呆过一段时间，十年前曾参加过丰州一战，那一年我大唐官兵输得很惨。”

“邱兄是指飞扬牧场的吕氏魔族吗？”鲁文涛口中说道，心中却想，“既如此他又如何知道南疆魔族之事？”

“是的！后来，虽然朝廷联合北面的武林正派和部分南方的江湖人士给了那帮家伙一番颜色，但毕竟那一役我们输得很惨，所以像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都对魔族之事很是在意，闲暇时便多打听了些！”邱良文看出鲁文涛说话间，眼神中仍透着一丝不解，于是应了一声后，又做了一番解释，“至于这繁花冢之所以如此吸引我的注意，便是我听闻这一门派里尽是些女人，女魔头。鲁堂主，你懂的，男人嘛！”

鲁文涛和魏华闻言双双大笑，但暗地里鲁文涛的目光却落在了邱良文的脸上，然而他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难道是我多心了？或许吧……”鲁文涛在心里说道。

邱良文见鲁文涛没再继续发问，于是说道：“如今此间事了，我便带我的人先撤了。鲁堂主，魏兄你们保重！”说罢，他便转身带着一众官差向荆武堂门外走去。

鲁文涛望向他的背影，不由得陷入一阵沉思。身旁魏华见他没有说话，于是开口吩咐道：“婉清，星垣，你们带着没受伤的褐衣弟子把伤员处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邱良文却又忽地回过头来说道：“魏兄，改天我们再一块儿畅饮！”

魏华闻言笑道：“好！下次我请客！”

“好，那便如此说定了!”话音一落，那一众官差的身影方才从荆武堂正门处消失，鲁文涛和魏华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

鲁文涛望向一众褐衣弟子，死的死，伤的伤，没有受伤的也是一脸戚然，不禁悲由心生，握紧拳头道：“寻御辽，此次之仇，我们算是结下了！”

一旁魏华附和道：“下次见了，我定要将他们二人的首级拿下！”

“二人？”鲁文涛皱眉道。

“嗯，鹰少离和寻御辽！”魏华回答道。

“那雏雕也来了，怎得不见他？”鲁文涛说道。

魏华将来路上的一番遭遇尽数说于他听，末了还跟上一句道：“不过，这雏雕随手丢下一堆印雷霹雳珠便跑了，好像急着去做什么别的事情似的！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赶来荆武堂帮他师兄。可待我来时，却根本没瞧见他！显然他急着走，并非是为了寻御辽，看起来传闻说他二人关系不好，所言非虚！”

鲁文涛点点头道：“毕竟鹰少离的姑姑是寻仲言的正房，而寻御辽却是苗彩卿的儿子，他俩关系不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二人这般来了，又这般走了，倒是有些令人感到奇怪。”

“是啊，说他二人就是为了过来杀掉我们几个人，以报当年竹子岭一役之仇有些讲不通。”魏华摇了摇头，复又说道，“而且你看，后来韩妙妍也来了。依她实力，即便寻御辽受伤，我们想挡住他们也不是件容易事。”

“嗯，此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鲁文涛赞同道。

“哎，对了师兄，怎么没有看见嫂子和一众长老？还有道承他们几个呢？青衣弟子怎么就剩下他们三个了？”说话间，魏华将眼神投向那三个受了伤的青衣弟子，面露疑惑，“如此时节，黑衣弟子必是尽皆被派出当阳历练去了，可是其他人呢，怎么也不在？”

“是这样，今日一早，我收到武陵剑宗的传书，说南疆有事，望我荆武堂派人去商议对策。阿华，你也知道，你因闭关不在堂中，这荆武堂之事我交到别人手上亦是不放心，所以我才将婉清她娘和一众长老，以及一些得意弟子一并派去，以彰显我荆武堂对武陵剑宗所派之事的重视。可我哪里想得到，白日方才收到南疆有事，众人前脚刚走，这夜里就有魔人来袭啊！”说道这里，鲁文涛脸上露出一丝后悔。显然他也觉得，如此急匆匆地将精英弟子和长老们派出去有些不妥。

“师兄你是说传书有假？”魏华提出一种猜测。

“不会，就算灵虚道人的笔记有人会效仿，但这漆印却是武陵剑宗独一无二的，不可能仿得出来！”鲁文涛摇了摇头说道。

“可这事情总来的有些巧了。”魏华努力想让自己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这心里总是捋不顺。

“巧是巧了些。不过，这夜里之事不正是印证了武陵剑宗的传书，所言非虚吗？”鲁文涛说道，“而且就像阿华你说的那样，从他们的表现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察觉到，他们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了向我们荆武堂下手。”

“不过，师兄，这幕后之人……”魏华还没把话说完，便被鲁文涛打断道：“凭我荆武堂在中原武林的地位，还不值当堂堂武陵剑宗用出这般手段！你想多了！”

“啧，倒也是！”魏华挠了挠头，脸上不知为何挂起一丝讨好道，“不过，师兄你的百态荆棘，近年来可是在江湖上传开了，厉害的紧呢！”

“你小子不好好闭关，哪里听来的？”鲁文涛闻言，一抹不知是得意，还是羞恼的神色跃然脸上。

魏华被他这句话呛得够呛，连连咳了几声道：“啊，这个……虽然在闭关，总要吃饭休息不是？闲来无事时，淮伯打听的！”

“看你小子武艺见长，我便不说你了！”鲁文涛脸上挂起一丝笑意，怎么看都有些沾沾自喜，很显然魏华拍的这句马屁，他还是很受用的。

魏华眨眨眼，看了看他，小声嘀咕道：“真是的，怎么比师傅还精，说两句好话也能看出我的问题来。”

“阿华，你觉得那个邱良文怎么样？”鲁文涛没有听到他的那声嘀咕，而是脑海中忽地又浮现出了那名守城的官差，于是开口说道。

魏华沉思了片刻道：“应该不一般。”

“你也这样认为？”鲁文涛挑眉看向他，显得有些惊讶，毕竟当初引邱良文来荆武堂的便是他魏华。

魏华见到鲁文涛这般模样，毕竟是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师兄弟，怎能猜不到他心中所想，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道：“八年前，也不过是因为了一顿酒钱……”魏华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听不见了。

“你居然还敢再提此事？”鲁文涛听到这里，眼睛一瞪说道，“我原本还道你是转了性子，哪知道你小子!”说话间，他鼻孔中出了一口粗气，显得很是气愤，“这种事情你竟然在八年后才跟我讲清楚!”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魏华显得有些委屈，小声喃喃了一句后，连忙转移话题道，“这么说，师兄你也觉着他不一般？”

鲁文涛听到这句话，似乎注意力一下子被拉走了一般，皱起眉毛点了点头道：“嗯。不过，听他所言，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师兄，你难道不觉得有点儿太正常，太理所当然了吗？”魏华说道。

“只是，看起来他似乎也没有恶意。”鲁文涛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忽又想到邱良文前前后后的所作所为，不禁说道。

“嗯，我也这么觉着！不过，也有可能是因时候未到，也未可知啊！”魏华一句话让鲁文涛再度陷入沉思。

此时，荆武堂门外，一众官差于路的尽头驻足而立。邱良文望着荆武堂门前那块牌匾，有些怔怔出神，在他身旁陈孝君从后面走了过来，附在他耳朵上低声说道：“头儿，此间之事……”

邱良文一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低声道：“不用，只是魔族来袭而已。此事我自有分寸。”陈孝君闻言领命，向后退入队伍中。齐松在人群里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小声说道：“谄媚小人，这次被骂了吧？叫你竟出一些馊主意！”这话说得很有底气，就好像他自己便不是个胆怯小人一般。

这时，邱良文心中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只见他大手一挥道：“走，回城门！”众人闻声而动，向城门处小跑而去。望着返回的队伍，邱良文嘴角挂起一丝微笑，心中想到，“南疆魔族来的真是时候，如此局势下……嗯，或许并非是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