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玄朔寒霜

第一百三十四章玄朔寒霜

此时正值初秋，饶是库结沙内，昼夜温差再大，亦不会令此间飘起雪来。沈碧波心中疑惑，眼睛则望向了石兴易。

雪花飘飘摇摇，从天而降，石兴易也看见了，他深深地蹙起眉头，若有所思。他知道，这个时节，就算天气再冷，亦不会飘起雪来。那么，以此推断，当是魔族来袭才是。

一阵冷风拂过，在空中卷起些许雪花，打破了落雪原有的宁静。也便是这么一卷，天空中的雪，竟忽然间，下得大了。撒盐化作柳絮，柳絮飘成鹅毛，早些时日，还令人汗流浃背的库结沙，居然在顷刻间，变成了一派冰天雪地。

石兴易眼睛一眯，心道：“玄朔部！”

风雪中，天边出现了数道白色的身影，他们每人的胯|下，皆有一通体白色，身上却缀着黑点的坐骑。它们的头颅有些像虎，身子却比之小了一些，而它们的尾巴，粗壮有力，尽皆上扬，显得很是嚣张。漠北高原有一种动物，它们便生得如此模样，因为它们生存的山中，常年积雪，故而，人们喜欢称它们为“雪豹”。

沈碧波同样也看见了这些人的身影，其实，他早就知道，吕氏魔族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没有想到，埋伏竟来得这般快。

其余天策军将士，自然看见了这些人。他们从刀鞘中取出长刀，驻马而立，凝神戒备。不就是战吗？那就战个痛快！

石兴易转头看了眼右肩处的那片空空如也，心中有些怅然。他知道，此番必死无疑，却不曾想，竟然丢了条胳膊，连死前都不能打个痛痛快快。

时间缓缓地流逝，库结沙中竟积起了一层雪，血红的残阳，洒于其上，看起来，异常得妖娆。

那些白色身影出现在天边，便没有再动过。然而，放眼望去，这片地方的四面，皆有这么一群人，在静静地守着。他们就好像，在草原上捕食的狼群，总喜欢盯着猎物，看上许久一样。是啊，这片天寒地冻当中，天策军岂不就是他们的猎物？有道是：

寒风凛冽飘飞雪，

残阳赤空挂玄月。

黄沙尽没白衣出，

四方狼顾敌难却。

石兴易向周围一扫，开口喝道：“全军听令，锥行阵，冲！”此时风雪颇大，寒风呼呼作响，石兴易因为受伤，故而声音并不大，但却依旧传遍了全军。

天策军不亏是天策军，纵使天寒地冻，仍然迅速地变好了阵，较之最初变阵的时候，快了无数倍。马蹄起，沙雪齐飞，漫天白雪中，一把褐色尖锥直直地向那圈白色袭去，可那些白色的身影，却无动于衷。

忽然，那些人不知听到了什么命令，他们双手于身前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雪中，平坦的沙地里猛然突兀起无数冰峰。幽蓝的峰尖直贯入马腹，穿体而过从马背上刺出，复又没入人的身体当中，鲜血顺着冰峰滑落，染红了一片雪。这冰峰来得太过突然，有些天策军将士就算反应了过来，没有被刺中，却也没有逃脱撞于其上的厄运。冰峰勒马，人落马下，自是摔了个七荤八素，霎时间，惨叫连连，然而，却因寒风凛冽，而被尽数淹没其中。

夕阳临近地平线，光芒变得愈发赤红，斜斜地洒在这片沙漠中，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残阳如血，还是血如残阳。

石兴易单手勒缰，向旁边一转，躲过一道冰峰。他大声喝道：“全军减速，小心冰峰！”

话音一落，天策军奔腾的速度骤然一减。虽然这时地面刺出的冰峰，依旧连绵，却无法如初时那般，一刺便是一人的性命。

见到天策军有了应对，白衣人手中印记，复又换了个模样。几声低喃过后，晶莹冰箭从他们身前的积雪中飞起，铺天盖地地向天策军扑来。

天策军将士连忙挥刀来阻，却也不能尽数将它们挡在身体之外。肩膀，手臂，大|腿，马股，虽说要害尽皆被护住，但也无法护得周全。然，那冰箭擦身而过之后，只要弄出了伤口，便立刻融化，混入血液之中。一股寒气从伤口处漫开，直延至身体各处。只一眨眼，一个人便被冻得结结实实，整个身体犹如胀了开来，无数裂纹在身体各处显现，但却并无一丝血的痕迹。“啪啪……”无数碎裂的声音响起，被冻住的天策军将士，不到一息，便裂成碎块，散落一地。望向裂开的地方，里面幽冷森然，原来血液早就完全凝固。

石兴易单手执缰，驱马向前，自是没有手臂帮他阻挡冰箭。不过，好在沈碧波在他身边，还能帮他遮挡一二。然而，那箭太多，沈碧波究竟是护不住两人，形势危急之下，碧水刃上水雾横生，一片滔天巨浪奔腾而出，向那冰箭席卷而去。可是，在接触了数道冰箭后，它亦是被完完全全地冻住了，而后轰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海漠刀法的摧浪斩用得是内力，化内力为奔浪潮水，但令沈碧波没有想到的是，便是内力，这些冰箭亦能将它冻住。不过，好在海浪冰封之前，无数的冰箭，已然被它给挡住了。

“飞澜雨生诀？”白衣人中，有一人轻声说道。那人胯|下同样骑着一头雪豹，只不过较别人的，要高大一些。他身着一袭白色软甲，身后披着一件白色披风。披风的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新月，新月乌黑成刃，异常诡异。他披散着头发，发色乌黑却屡有银丝显露。他额上系着一条暗色的丝带，而发丝则尽数落在其外。他双眉上挑，眼如吊梢，一道黑色的竖瞳，立于眼睛当中，直入上下眼皮。他鼻梁高|耸，嘴小而含霜。他的腰间挎着一把宽刀，脚上裹着一对白靴。飞扬牧场分为三部，其中有一部，在中原最为煊赫，那便是因一场仗，促成一段姻缘的玄朔部，而此人便是玄朔部的部主，他叫“墨时苏”。

同吕鸿鹄一样，墨时苏在漠北待了多年，他虽然不怎么关心南面的事，但也非是连飞澜雨生诀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看着由沈碧波掀起的海浪，墨时苏有些奇怪，他凝神一望，映着夕阳，穿过霜雪，却瞥见了那把水灵灵的长刀，那是碧水刃。

“嗯？”一声疑惑一闪而过，墨时苏和吕鸿鹄一般，想起了十年前，北疆战场上，那位招数甚为厉害的校尉。

十年前，大唐天策军陷入吕氏魔族的埋伏，若非此人，那支天策军早便被他们剿灭，如何还会有今日的诸多麻烦？当年幸存下来的天策军虽然不多，但也足足有百十号人。以老兵带新兵，很快大唐的天策军便组建了起来。时至今日，方才有了驻守在长安的两万训练有素的天策军。那个人很了不起，用着很像飞澜雨生诀的招数，和飞扬牧场周旋了很久，护住了自己的部下，直到援兵前来。那个人，吕府川曾派惑星部的人查过，他是北疆战场上有名的“摧浪校尉”，他叫“沈啸威”。

只不过，探来的消息中，还有一则喜讯，便是此人在那一战后，便已伤重而亡。如此说来，此间的这位，应不是他。“摧浪校尉的后人？”墨时苏和吕鸿鹄存了同样的想法。他环顾四周，轻声喝道：“出刀，冲锋！”

话音一落，宽刀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雪豹纵身一跃，踏入雪原当中，急速地奔跑起来。一柄柄刀，在夕阳的映衬下，泛着红光，一时间竟无法分辨，那是阳光，还是血光。

石兴易见到冰箭渐稀，方才腾出些功夫，看向周围。此时的天策军只剩下了约莫两千人左右，刚刚那一片突兀的冰峰和漫天的冰箭，竟在一瞬间，便又削去了剩余天策军，三分之二的战力。其实，石兴易很清楚，玄朔部定是在他们入了库结沙后，在此间做了精心的布置。飞扬牧场的玄朔部最擅长埋伏，需要长时间布置的埋伏。十年前，在北疆，他们便是如此；十年后，他们的作风，果然还是没有变。

不过，变不变又能如何呢？唯死战尔！想及此处，石兴易厉声喝道：“都打起精神来，他们来了！”

话音一落，剩余的天策军将士，精神为之一振。不论是刚才的冰峰，还是冰箭，那群白衣人皆是遥不可及。而如今，他们竟然想要短兵相接，这正是报仇的好机会。

雪原上，成片成片的白色身影奔腾而起，从四面向中间褐色的锥行阵冲去。雪影残阳，伴着漫山遍野的雪豹，那阵型显得很小，虽然冲|刺的速度奇快，似乎却也无法逃脱被淹没的命运。

“轰”本来应有的一声碰撞，却悄无声息。虽然说，这同样是两支骑军，但豹子的灵巧，又岂是马匹所能比拟的。两军临近，正要相撞，无数雪白身影却猛然间跳了起来，宽刀一扬一落，竟在一瞬间，将许多天策军将士，连人带马劈成两半。没有鲜血洒落，没有内脏遍地，尸身的切口处，死死地被一层薄冰封住。这是玄朔部短兵相接时的绝技，兵不血刃的雪刃斩。狠厉而又残忍，血腥却又很是干净，正如他们身上所穿的皎皎铠甲，伴他们所来的皑皑飞雪，和那冰峰、冰箭上流淌过的鲜红血液，所形成的鲜明对比。

雪豹如闪电般穿梭于天策军的军阵当中，天策军将士燃起的士气，握紧的拳头，却仿佛一下子击在了棉花之上，没有丝毫着力之处。

沈碧波见到如此情景，碧水刃上顿时水波涟涟。凌波荡，方寸间的惊涛骇浪。数缕微波四散，玄朔部的魔族将士，因见得水波暄软无力，故而，大胆地撞于其上，然而，水浪一触即发，顷刻间，便将他们连人带豹卷出了好远。

他们身后的魔族将士，并未察觉到会有如此一击，所以当那一片白，飞将而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沈碧波猛一裹马腹，徒然加速，碧水刃上水雾成锋，在那些被卷飞的人身上，狠狠地划过，灰白的血液流出，这是玄朔部特有的血色。

其余天策军将士，看在眼里，却也知道了魔族人猛然跳起的战术。他们将手中的长刀一竖，许多飞身而起的雪豹，刚刚好撞在上面，鲜血洒落，却是红的，因为那是雪豹的血液。

就在这时，两翼的魔族将士也已经赶来，既然是侧对着天策军，又有何惧哉？雪豹飞身跃起，张开血盆大口，直向天策军将士的颈间咬去。天策军的将士正在防备前方，又怎有闲暇顾得两翼？利爪扑身，尖牙入颈，滚烫的血液流淌在黄沙上覆着的白雪，洇红了一片。夕阳渐渐西下，雪原上太阳的红光已然不胜，然而，那抹鲜血的赤红，却是触目惊心。

“向前，快速向前！”石兴易口中喝道。他回首望向身后，风雪中，远在后面的那群白色身影，已然靠近了不少，倘若再于此间耽搁，四面围住，众将士定然毫无生机可言。

想及此处，他不由地在心中叹了口气，暗道：“毫无生机，便是冲了出去，又能有几丝生机？”

然而，毕竟能拼死一个是一个，此番北入库结沙，本来便是送死，死前带走几个魔族人，岂不快哉？想到这里，石兴易脚下一紧，左手一松马缰，并将马上多备的一把弯刀抽了出来。

“众将士，随我杀出一条血路！”石兴易大声吼道。

原本士气有些低落的天策军，见到石兴易纵然只剩一臂，却依旧手执弯刀，奋勇向前，不由得眼前一亮。“逃不出去，我就杀出去。杀不出去，我就留下一道血路！”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这样一道念头。

跟在稍微后面的一点的墨时苏，见到如此情形，眉头一皱，他知道，此人乃是一军之魂，只有除掉他，方能灭了天策军。想到这里，他猛地一夹胯|下的雪豹，那雪豹的速度突然加快，只数步便窜到了石兴易的身旁。

石兴易只感到眼前阴影一晃，一道寒光便从侧面闪来。

“当！”一道兵器碰撞的声音响起，却是沈碧波出刀，挡住了墨时苏的宽刀，好一记刀对刀。电光火石之间，水雾一抹，寒光一闪，竟撞在了一处，这一当不仅救下了石兴易，同时也救下了残存的天策军。

墨时苏眯起眼睛，看向沈碧波，打量了一番，两人尽皆停下了坐骑。毕竟此时，天策军前冲的速度，已然慢了下来，稍待一会儿，并不能落下多远。

“摧浪校尉的后人？”墨时苏问道。

沈碧波眼睛一眯，横刀而立道：“关你屁事！”话音一落，沈碧波碧水刃一擦，刃间抹上一层薄雾，薄雾凝练成刃，向墨时苏劈来。

墨时苏轻蔑一笑，胯|下雪豹如走游龙，巧妙地躲过了沈碧波的这一击。

这一击，同方才沈碧波用过的那招一般无二，它有一个名字，唤作“涔水刃”。涔，雨落连绵而不绝，积涝成灾。既然名唤“涔水刃”，又怎会只是一击，一划过后，沈碧波反向挥刀，又是一斩。

墨时苏嘴角一挑，微微俯身，竟然躲了开去。一豹一马，便如此擦身而过了吗？不！事情又怎会如此简单？墨时苏俯身之时，手中宽刀猛然向沈碧波战马的后腿砍去。“唰”一道寒光闪过，马腿|根|部被齐齐斩断，紧接着，“轰”的一声响起，战马落地，沈碧波被摔了个惨烈。

“碧波！”石兴易见到，大声一喝，手中弯刀不由一滞。旁边的魔族将士，见到有机会可乘，立刻跳将过来，向他的腰间斩去。然而，护着石兴易的，毕竟不止沈碧波一人。宽刀一至，长刀亦至，两刀相撞，又是好一番对峙。

沈碧波翻身站起，手中碧水刃一竖，紧张戒备。

周围一圈魔族将士见他失了坐骑，俱都驱动胯|下雪豹，如捕食般向他扑来。

沈碧波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口中喃喃道：“剑飞澜冷，落雨生尘！”话音方落，碧水刃于周身一抹，铺出一片水雾。站在一旁的墨时苏眉头一锁，那口诀他听到了，还真是“飞澜雨生诀”。“怎么回事？”墨时苏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手中所拿的，确实是刀，但他口中所念的，又确实是飞澜雨生诀。

正在他疑惑间，四周雪豹已然扑进了水雾当中，沈碧波嘴角一翘，口中喃喃了一句，滔天巨浪从水雾中涌出，将那些扑来的魔族将士，尽数卷飞。紧接着，他手中碧水刃，又荡起几圈涟漪，涟漪中暗含刀锋，这是融着杀意的凌波荡。涟漪触及那些魔族将士，瞬间将碰到的地方搅成肉泥，灰白色的血液散了一地，虽然他们还不至于就此死去，但少块肉，却是难以避免了。

趁着这个当口，沈碧波眼睛望向身边的一匹空马，翻身而上，正要离去，一道冰峰却赫然地耸在了他的身前。若非他躲得快，想来已然被冰峰贯入体内。

见到他躲了开来，墨时苏眼睛猛然一睁，他没有想到，沈碧波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快，“这人究竟是谁？”心中暗想，手中却没有停，他横刀纵豹，向沈碧波砍去，沈碧波看在眼里，竟然轻驱战马，藏到了冰峰的后面。

墨时苏嘴角一挑，不屑地想到，“小聪明！”想至此处，刀锋亦至。寒刃一划，竟从中间将冰峰划断，然而，刀速却丝毫未减。

沈碧波见到，连忙俯下身来，好在他早有预料，最终掉下来的只是头盔，否则，这落下的，可就是他这颗脑袋了。

披散着头发，沈碧波也来不及多想，便纵马来到了石兴易的身旁。可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纵使他躲过了墨时苏的那一击，却也不能逃出生天了。因为，此时余下的天策军将士，已不到千人，而他们的周围，却早就被一圈一圈的白衣人给围住了。

“好小子，有两下子！”石兴易笑着看向沈碧波说道。

沈碧波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如今身陷重围，他这位石将军，缘何还能如此风轻云淡。

见到沈碧波似有疑惑，石兴易耸了耸肩道：“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何不笑一笑？”

沈碧波咧了咧嘴，笑得很是尴尬。

周遭天策军的将士见他如此，俱都捧腹大笑。

墨时苏听到笑声，眉头一皱，冲身边的魔族将士喝道：“给我杀！”

然而，话音刚落，包围圈的外围却生起了一丝躁动。墨时苏远远地望了过去，那里烟尘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