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送君千里

第一百二十四章送君千里

此时，在沈碧波和石兴易的不远处，正有两个身材矮小的士兵，在争吵着什么。他们争吵的内容，似是和这次北上相关。

“你知不知道，此番北上九死一生？不行，你立刻给我回去！”其中一个声音说道。

“那请问你现在又在这里干什么呢？”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那个声音顿了顿，语气一转道，“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另一个声音复又问道。

“我……”迟疑了一会儿，原来那个声音道，“我比你年长！”

“这个……”另一个声音停在此处，看来，就这句话上，这位士兵好像没法反驳。

“哼哼，听我的，乖乖回去！若不然，我如何向舅舅交待？”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另一个士兵一听，连忙反驳道：“这话说的，第一，我不用你向我爹交待什么；第二，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我怎么像你爹交待？”

“切，小毛孩一个，你交待个什么！”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士兵，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将头撇向了一边。

“要回去，你和我一块儿回去！不然，我才不走呢！”另一个士兵也倔上了。

“你回不回去？”那人把手抬了起来，看那架势是想打他。

“我不！”另一个士兵根本就不怕这招。

那人见了，有些泄气地将手放了下来，嘟囔道：“早知道，我就自己跟着来了……”

“说得好像你原来想带我一样……”另一个士兵撇了撇嘴说道。

“没有我，你早被发现了！”那人一听，眼珠转了一圈，脸也冲向了别处。

另一个士兵一听，嘴|巴一张，有些无奈地说道：“哼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傻子，为了隐藏身份，还骑着炽焰骅骝出门！”

“我……”那人闻言有些语塞，但眼睛一转，却说道，“你敢说我傻？”

“我又没说你，谁做的，谁傻呗！”另一个士兵瞄了那人一眼说道。

石兴易望向这边时，并没有仔细听这两人说话。他只是觉得，作为他手下的兵，不应该在还没开战的时候，自己人就先吵了起来。

而沈碧波也没有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当他见到两人之后，便惊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最先开始说话的人，是一身形矮小的士兵，那人一身铠甲覆于身上，头上还带着顶头盔。只不过，那人头盔中似是藏了什么，总有些鼓鼓囊囊的，头盔前沿下，还露出了一道红色的抹额。那人生得细眉大眼，鼻梁挺直，樱|桃小口缀于其下，显得很是俏丽。只是这人的相貌，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子，倒像是英姿勃勃的巾帼。这副身形和容貌，早在武关之下的时候，沈碧波便将它记下了。因为那个时候，他曾下定决心，如果再有人，想以“秦之四塞”的事情将他叫住，他一定会策马扬鞭，留给身后之人，满嘴的灰吃。不错，她就是穆嬅璇。

而这另一人，身高倒是和穆嬅璇相差无几，甚至还要矮上一些。他眉目清秀，白净异常，但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一副少年模样。这天策军中，难道还招收童子军不成？掰掰手指算来，他最大也不过十三、四岁吧……同样，这人，沈碧波也认识，他就是商元嗣。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还没到战场上呢，怎么就吵起来了？”石兴易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开口喝道。说起来，他这人还真是粗心。人家的话，不仔细听，便也罢了，可人家的年龄，他还看不出来吗？虽说是有一万人，但军中有没有童子军，他这个作将军的，本应知道。可是，看他的反应，也不清楚他究竟是没细心观察这两人，还是他不知道童子军的事。

穆嬅璇和商元嗣一听，连忙把嘴闭了，躬身冲石兴易拱个手。穆嬅璇说道：“将军教训的是，小的知道了！”

石兴易闻言笑了笑道：“你们知道就好！”话音一落，他正待放过这两人，然而，忽然间，他似是发现了什么，连忙说道，“你这小子，怎么嗓子这么细？”

正欲转身离开的穆嬅璇和商元嗣闻言，脚下一停。商元嗣没好气地瞪了穆嬅璇一眼，穆嬅璇虽然心中有气，但也不好发作，只能由着他了。

商元嗣转过头来，冲石兴易笑了笑道：“哈哈，呃……这个……将军，我兄长他……嗓子不舒服，所以……”

“嗓子不舒服，还会变尖吗？”石兴易口中喃喃了一句。

商元嗣见到，正待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石兴易的声音道：“慢着，你的声音怎么也这么细？”

穆嬅璇一听，冲商元嗣摆了张嘲笑的脸。同样，这一次商元嗣也只能干瞪眼。他嗓子确实是细，毕竟，他还没长成呢！

就在其余三人都没有话的时候，沈碧波冷不丁地说道：“元嗣，莫非，你也嗓子不舒服？”

商元嗣一听有人唤他名字，想也没想便转回身去，说道：“我不就……”话还没说到一半，他突然不说了，面上留下的尽是尴尬。

穆嬅璇缓缓地闭起眼睛，心中有些恼怒，她暗道：“就这样，还有脸说我傻？也真够可以的……”

石兴易闻言，看了沈碧波一眼道：“碧波，你认识他们？”

沈碧波一听，苦笑了一下道：“我何止是认识啊！”

石兴易脖子一歪，没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这时，穆嬅璇回过头来，冲沈碧波笑了笑道：“啊，将军、沈大哥，你们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带我弟弟下去了。”话音一落，穆嬅璇连忙拽住商元嗣，就想往一旁拉。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她的头盔便掉了下来，一头长长的秀发，在上面微微结住，剩下的便如流苏般，直落腰间，这下，她也傻眼了。

“你是女子？”石兴易猛然站起身来，伸手指向穆嬅璇，眼睛则转向沈碧波说道。他开始有些明白，沈碧波为什么会苦笑了。石兴易深知，沈碧波和商元胤的关系，以此推之，眼前的这位……

沈碧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穆嬅璇则是转过头来，粲然一笑道：“石叔叔好！”说罢，她又要拉着商元嗣离开。

“穆小姐，你怎么在军中？”石兴易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丫头了，第一眼看上去自然没有认出来，但若仔细想想，这位可不就是穆都督的独女，穆嬅璇吗？

穆嬅璇再次站住脚，转回身来说道：“好男儿……呃……”她本想说那句军人常说的话，可是这话一出口，她才发现有些不对。

“穆姑娘，依我看，你还是快和元嗣回卢子关吧！不是不让你们上战场，你们既然跟来了，见见也好，但跟我们一起，太过凶险了！”沈碧波此时也站起了身说道。

“正是如此，穆小姐不用怕路上有危险，我自会遣人去送！”石兴易紧跟着说道。

穆嬅璇一听，小脚在草地上蹭来蹭去，口中嘟囔道：“我才不怕危险呢！”

石兴易闻言，面上一笑道：“若如此，穆小姐自己回去，也无不可。但还请速速离去，此行，你真的不能去！”

“我们不能去，那沈大哥为什么就行？”商元嗣听到这里，也回过身来，企图做些争辩。

话音一落，石兴易面上一愣。其实商元嗣不说话，他还以为这是穆小姐带来的仆人。可见到此人说话，如此理直气壮，他便开始对这人的身份，产生了一丝怀疑。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沈碧波道：“碧波，这位是……”

“我是商州商家的二公子！”商元嗣话音一落，旁边穆嬅璇就补了一句道：“就是我那不成器的表弟！”

商元嗣闻言，转头瞪了穆嬅璇一眼道：“谁是你表弟？”

“你敢说你不是？”穆嬅璇瞪了回去说道。

商元嗣想了想，吞了口吐沫道：“那你说我，哪不成器了？”

沈碧波眼见话题要被扯到别的地方去，连忙出言道：“行了，你们别吵了！你们想出征，可随都督在石子岭设伏，不用非跟我们过来。”

“我……”穆嬅璇看了眼沈碧波，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商元嗣瞄了她一眼，连忙说道：“这女的……”

“叫表姐！”穆嬅璇瞄了他一眼，打断他道。

“我才不叫呢！”商元嗣撇了撇嘴说道。

“嘿，你这小子，不是自称‘大丈夫’呢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临行前，说好了的，我带你出来，你管我叫表姐！”穆嬅璇眼睛再次瞪了起来，看向他说道。

“切，你那是威胁我，不算！”商元嗣把头一扭，也不理穆嬅璇。

“我……我哪儿威胁你了？”穆嬅璇眼睛一转，想了一会儿，也没觉着威胁过他啊。

“你说我若不叫，你就将我来了的事情告诉姑父，这是你亲口说的！”商元嗣回头看了她一眼，气鼓鼓地说道。

沈碧波一听，心中一笑，暗想，“穆姑娘这招也真敢用。告诉都督？若真是告诉了都督，最先被赶回去的，怕是你自己吧……”

“我……”穆嬅璇还真把这事给忘了。她来此间，其实只有两个目的，第一，怕就是为了见见世面，看看战争是什么；而这第二点，多半是为了自己的一些小情绪，有些话难于言表，便也不好说了。至于其他的那些，她根本就没留意，所以，她之前说过有些的话，便也忘了，譬如商元嗣口中的那句。

顿了有一会儿，穆嬅璇方才说道：“我那哪是什么威胁啊，我那就是吓唬吓唬你！”

商元嗣微一思量，也想到了沈碧波想到的那一点。他猛一睁眼，指着穆嬅璇道：“你竟敢骗我！”

“谁叫你自己笨！当时你说了‘好吧’，我听见了！”穆嬅璇一掐腰，睥睨着商元嗣说道。

商元嗣的眼睛，左右晃动了一下，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无奈之下，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非常随意地叫了一声“表姐”。

“欸，这就对了！”穆嬅璇笑了，笑容有些明媚，也带着几分俏然。说话间，她还拍了拍商元嗣的肩膀，就像在说“孺子可教也”。

见到这姐弟俩，又因为一件小事情吵了起来，沈碧波不由觉得有些头大，他现在也开始能体会到，商元胤心里的感受了。

“好了，别的不多说了。你们要么自己回去，要么让将军遣人送你们回去！”沈碧波摇了摇头说道。

商元嗣见他话中语气决绝，不容争辩，不由暗暗想了一下，“反正去库结沙也是打，去石子岭也是打。如今大战在即，姑父总不好将我赶回去，不论在哪都能留在战场上，回去也无妨。只不过……”想到此处，他看了穆嬅璇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大哥，你凶我！”穆嬅璇闻言，一嘟嘴道，“哼，我才不回去呢！”

沈碧波一听，觉着自己好是无辜。他那哪是凶啊？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说话的时候有些急罢了。“穆姑娘，我……唉，此行九死一生，你是都督的独女，我是断不会让你以身涉险的！”

穆嬅璇一听他这么说，心中有些高兴，于是嘴上语气也缓和了些，说道：“那……那沈大哥，你就要以身涉险吗？”

沈碧波看了眼石兴易，笑了笑道：“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是不是那个姓薛的，让你这么做的？哼，我就知道他那个酸腐文人，不是个好东西！”穆嬅璇有些生气地说道。

石兴易闻言，心中一凛，但他转而便释然了。倘若真是薛伯潜吩咐，沈碧波断然不会北上来送死，他当然是留在决策中心，探听消息才最为稳妥。而沈碧波之所以这么做，可能确实也和薛伯潜脱不了干系。他若留在决策中心，探来了一些消息，他到底是尽数说给薛伯潜听呢？还是只说一部分？尽数说出去，那就是出卖了这边；而若只说一部分，那不就是对不起薛伯潜？如此看来，只有北上一途，才最能让他心中舒畅。

“呵，原来，这小子陪我北上，还是一箭数雕。唉，也真是难为他了……”想及此处，石兴易拍了拍沈碧波的肩膀，轻声说道：“也是难为你了。行了，穆小姐，我也劝不动，就看你的了！”说罢，他竟自顾自地走开了，这让沈碧波很是无语。

“将军，你怎么就走了？嘶……你该不会是知道了我是薛伯潜的人后，故意坑我的吧？”沈碧波看着石兴易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想到。

没办法，主事的走了，只能他这个看门儿的来了。沈碧波看向穆嬅璇，摇了摇头道：“不关薛大人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吕氏魔族是我的杀父仇人，报父仇，我不想假别人之手。”

“在石子岭不是一样……”穆嬅璇小声嘟囔了一句。

沈碧波笑了笑，看着正和其他士兵说笑的石兴易道：“我不想让石将军一个人涉险！”说话间，沈碧波收回目光，又叹了口气道，“算了，直说吧。像石将军这样的边疆武将，我不想让他黄泉路上太孤单。”

“黄泉？孤单？”这两个词在穆嬅璇的脑海中回荡了好一会儿，“如此说来，此番北上，难道是去送死？”想及此处，她的心中骤然生起了一丝恐惧。本来她以为，此番北入库结沙，就算是凶险万分，也能留有一线生机，只要有这个可能，她定是能活下来，石将军，沈大哥，他们都能活下来。可如今听到沈碧波话中的意思，这一万人……

见到穆嬅璇脸上微微显出的惧色，沈碧波微微一笑道：“穆姑娘，知道了吧？还是快些回去吧，都督若是知道你跑出来，他定会急疯了的。”

穆嬅璇抬头看了看沈碧波，心中很是犹豫，因为沈碧波提起了她的父亲。若是此行必死无疑，穆宁笙又知道她跟了去，她父亲如何还能有心情指挥作战呢？将领的心乱了，手底下的兵士，还如何打仗？兵士难御强敌，北疆，关中，长安，乃至整个大唐……

穆嬅璇虽然喜欢胡闹，但她毕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姑娘。很多事情，她不是想不到，而是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根本不会去想。如今她想了，便也明白了。她抬眼看了看沈碧波，心中仍旧抱了一丝希望：“沈大哥，你会回来的吧……”

沈碧波笑了笑说道：“我尽量。”这句话，正如石兴易临行前的那声“尽力而为”。大概友人诀别之时，都喜欢这么说。是啊，友人……终也只是友人。

“回来后，沈大哥教我练武！”穆嬅璇也笑了笑，有些可爱地看向沈碧波。

“还有我！”商元嗣拍了拍胸|脯说道。

沈碧波走上前去，拍了拍商元嗣的肩膀道：“你啊，先学会尊重你兄长再说吧！”

“啊？”商元嗣摆出了一张苦脸道，“大……呃……商元胤他连马都……”话至于此，他忽然记起来，临出发的时候，他大哥是骑着赤炎来的，那是一匹老一辈的雄|性炽焰骅骝，它的脾气，不是一般的爆。他自己就曾试着去接近它，结果没有成功。

“沈大哥，我知道了！”商元嗣冲沈碧波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其实，商元嗣并不知道的是，正如商元胤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因为和赤炎比较熟，所以才得以骑乘它的。而商元嗣和它并不认识，赤炎见了这个陌生小子，当然要欺负一下了。不过，即便是如此，有些时候，不把事情挑明了，往往效果更好。

沈碧波见了，笑着点了点头道：“嗯，好，如此，才像个‘大丈夫’！”

“沈大哥，那我们可不可以到了石子岭……”穆嬅璇试着问了一句。

沈碧波摇了摇头道：“就现在，骑上马，回去吧！”沈碧波这次的语气很淡，生怕再引来穆嬅璇的那句“你凶我”。

穆嬅璇还是犹豫了一下，方才和商元嗣上了马。马蹄飞扬，烟尘亦起，两道背影，向南而去。

“滴答”泪水滑落，点在纤纤素手之上，纵然蹄声阵阵，仍旧清亮可闻。

商元嗣见了，有些奇怪。他还小，不知道什么是“黄泉路”。库结沙，满是黄沙，犹如浩瀚之海，虽用“泉”来形容，有些堕了气势，但也未尝不可。黄泉路，指的莫不就是，前往库结沙的路？其实，这么说，也没错……

“表……表姐……”许是见到穆嬅璇难过，商元嗣特意顺了她的意，毕竟他大哥曾教导过他，“你……”

穆嬅璇闻言，眼中神色一定，也顾不得擦脸，就猛一勒马，调转马头，又折了回去。

商元嗣见到，也是勒马，止住了步伐，他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远远见到烟尘又扬了起来，沈碧波也愣住了。不一会儿，穆嬅璇的身影再度显现，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然而，穆嬅璇并没有走得特别近，她遥遥地勒了住马，大声问道：“沈大哥，可不可以唤我一声‘璇儿’？”

这个声音很响，场间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沈碧波有些莫名，这称呼就有这么重要？而且，“璇儿”，会不会有些太肉麻了？这姑娘，怎么不害臊呢？

几个不解，幡然而过，但究竟是临别请求，也不知道还能否再见，沈碧波也没多想，便开口唤道：“璇儿！”

“嗯！”穆嬅璇应的那声很重，心中有些高兴，她甜甜地一笑，复又骑马走了。掠过商元嗣的时候，还扬了他一脸土，丢了一句话：“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话音一落，商元嗣眨了眨眼睛，冲她的背影“呸”了好几下，口中喃喃道：“你这疯女人，定是故意的！”说罢，他也策马跟了上去。

那声“璇儿”，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有羡慕的，有祝福的，还有惋惜的，石兴易也听见了，他缓缓走了过来，拍了拍沈碧波的肩膀，笑道：“碧波，不若你也回去吧！”

“将军说笑了，这是都督下的命令！”沈碧波摆了摆手道。

石兴易点了点头，颇为满意地说道：“像我天策军中的好男儿！”

沈碧波笑了，也没有说话。

“璇儿”，这一声，还会不会是友人间的呼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