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八十一章 日暮斜阳

第八十一章日暮斜阳

显神寨是一处古寨，此间早已人去楼空，留下的就只有一间庙宇和几处散落的房屋。而居于此地附近的人，更是将它当做祭祀的福地，而非是平日的居所。

从山脚上山，有数条路，皆可抵达欣赏落日的宝地。马车轮子掉了，自是不能上山了，为了防止两头毛驴被人掳走，商元胤只好将它们，从金羽华盖车上，卸了下来，一同牵着上山。沈碧波和穆嬅璇的两匹马，皆是神马，亦有意识和觉悟，所以二人没有牵着它们，而是让它们默默地跟在身后。相比之下，商元嗣就必须要牵马上山了。

因而，这四人的分布，自然是沈碧波和穆嬅璇并排在前，身后便是云雪和红烟。说来也怪，许是相处了两日，两匹马有些熟了。这一次，红烟没有挤着云雪，不让它并排，反而云雪若是落后了一点，它还会稍微放下步子等一等。

在这两匹马后面，便是商元嗣，他的手里牵着那匹棕马，亦步亦趋地跟着。而他的身后，较远的地方，才是牵着两头驴子的商元胤。

此时，沈碧波和穆嬅璇并排走着。二人皆没有说话，穆嬅璇微微颔首，显得兴致不高，沈碧波则是向前望着，似是在看路。

“沈大哥，你没生气吧？”穆嬅璇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也没有转脸，依旧那么沉着。

沈碧波闻言侧过脸来，见到穆嬅璇脸颊上，犹能看见的泪痕，摇头笑了。

没有听到沈碧波的回话，穆嬅璇微微抬起头来，想要一探究竟，不想竟刚好见到那张笑脸。她蹙了蹙眉，鼓起嘴道：“沈大哥，你笑什么？”

“我啊，笑你脸都哭花了呗！”沈碧波挑了挑眉毛道。按他往常性格，这样的俏皮话，他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可今日毕竟穆嬅璇受了委屈，所以他才想借此提提她的兴致。

穆嬅璇连忙用双手把脸颊捂住，擦了又擦，口中辩解道：“我……我才没哭呢！今日风沙大，吹了我满脸灰。”一边说话，她一边擦得更起劲儿了。

沈碧波见到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穆嬅璇似是擦好了，她转头看向沈碧波道：“沈大哥，我脸上还能看见泪痕吗？”

沈碧波闻言不禁莞尔，他瞥了她一眼，说道：“你不是没哭吗？哪里来的泪痕？”

“啊……不是泪痕，我说错了。是沙痕，呃……是灰，我脸上还有灰吗？”穆嬅璇一连改了好几次口，指着自己的脸上说道。

沈碧波转头看了她一下，看来她的一番功夫，还真没有白费。此刻，真是一点儿泪痕都见不到了。“看不见了！”沈碧波回答道。

穆嬅璇闻言，方才舒了口气。

二人就那么走着，随着穆嬅璇心情好转，两人之间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主人间都有了互动，云雪和红烟总不会那么呆呆地跟着吧？所以，它们两个也有一些小动作。

红烟先一摆头，挡住了云雪。云雪见到一愣，也停下了蹄子。红烟马眼一转，将头向前甩了甩。云雪眨了眨眼，大致明白了它的意思，这姑娘是想和自己比比速度。云雪点了点头，算是接下了这个挑战。

显神寨上山的道并不窄，并排走上四五匹马，绰绰有余。所以两马想要比比速度，自有赛道可供使用。

两马闪到一边，红烟一扬前蹄，算是一声令下。一道烟尘扬起，在地面上燃起一团火焰。望着渐远的红烟，云雪一摇头，马蹄一震，清风一起，没一会儿，便追上了它。红烟回头见到它跟得如此之紧，踢下又快了几分，地上燃起的火焰，更旺了一些。然而，饶是如此，亦是无法将云雪甩开。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云雪速度虽然奇快，红烟一提速，还没等把它落下，它就能立刻跟上。可跟上归跟上，但它却不和红烟并辔而行，反而总是差上那么半个马身。

这一切，看在商元嗣的眼中，有些不解。他望了望前面的沈碧波，好像离他有些远，没办法问；他复又回头看向商元胤，也不知道是因为两头毛驴不听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他就是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商元嗣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身后道：“喂，那个……你走那么慢干什么？”

商元胤没想到他这个弟弟，会主动来叫他，有些意外。所以听到声音的时候，他还向身后望了望，以为商元嗣在叫别人。

“哎呀，你回头干什么，我叫的是你！”商元嗣指了指商元胤道。

“我？”商元胤暗自嘀咕了一句，“叫我，你怎么不喊名字？”按照平常习惯，纵然商元胤是商元嗣的大哥，这位商家二爷还是喜欢直呼其名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商元胤抬头看了看太阳，口中喃喃道，“太阳是在往西边落啊！”

“我在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商元嗣冲商元胤喊道。

确定了他弟弟呼唤的对象，商元胤开口道：“二弟，你身边有马，我不敢走太近！”

商元嗣翻了翻白眼道：“这么宽条路，你自可走另一边，这还有什么可怕的？”说罢，商元嗣自己便牵着马，靠向一边去了。

这动作，倒让商元胤看得眼中一亮。“莫非是那巴掌的作用？”商元胤心中暗想，但身上动作却不迟疑，牵着两头驴子便跟上了前去，走在了另一端。

见商元胤走了过来，商元嗣抬手指向远处的云雪和红烟说道：“那个……你看那两匹马！”

商元胤闻言望去，开口说道：“飞雪流云驹云雪和炽焰骅骝红烟啊，它们赛跑呢吧！”

“我不是问这个，你看那白马明明比红马快，既是赛跑，为什么白马不把红马超了呢？”商元嗣开口问道。

商元胤有些发呆，这问句，还是他屈指可数的几次，从他二弟的嘴里听到。他缓了缓，看向那两匹马，转而心中一笑，暗道：“沈兄，果然没有说错，萧家的飞雪流云驹……好吧，连坐骑都如此，就不知道它主人如何了……”

见商元胤没有回答他，商元嗣收回目光，微微蹙眉，喃喃道：“连你都不知道吗？”

没有吼叫，没有辱骂，而是迟疑地这么说了一句，这可是大大地不符，商元嗣的风格。

商元胤眼珠转了转，心生一计，他也想借此，再敲打敲打他这霸道的弟弟。他清了清嗓子，引起了商元嗣的注意。

“二弟，你可知这两匹马孰公孰母？”说话的时候，商元胤一直盯着商元嗣，他想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商元嗣向前望了一眼，两马有些远，看不清什么。他开口说道：“跑得太远了，一些重要的地方看不清。”

商元胤闻言，暗自在心中点了点头。这可是少有的几次，商元嗣没有抵触他的这般称呼。“这小子，还真被我那番胡话，给唬住了？不过，倒不是件坏事！”想到这儿，商元胤方开口说道：“白马是公的，红马是母的。”话止于此，商元胤一字都未多说，便继续向前走去。

可商元嗣闻言却停了下来，他怔怔地望向那一白一红两匹马，有些出神。过了好半晌，他暗自叹了口气，面上一红便追了上去。商元嗣毕竟才十一二岁，有些事情他想不到。所以商元胤这么说了，加之他之前的那番话，商元嗣自是想到“好男不跟女斗”那里去了。想到自己，常常自诩“大丈夫”，在此事上，却连匹马都不如，不禁有些羞愧难当。因为马是畜生，不如马，那不就是连畜生都不如？虽然说，商元嗣在这件事上的理解，基本上算是不靠谱，但对于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云雪和红烟跑到前面玩耍去了，没有它们两个在，商元胤自可拉近他和穆嬅璇，以及沈碧波的距离。

见到他走了过来，穆嬅璇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两手一拱，作了个揖道：“刚才还要谢谢表哥解围！”说完，她顿了顿，复又感叹道，“璇儿也没有想到，表哥你还有这么男人的时候。”

商元胤一听，脚下一空，差点摔倒。好在他手上拉住了两头驴的缰绳，方才没有摔个狗啃泥。他连连咳嗽了数声道：“表妹，我本来就是男子，一直都是啊！”

沈碧波闻言，“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他连连摇头道：“商兄定知穆姑娘的意思，你又何苦说这些。”

“玩笑，玩笑，逗大家一乐！”商元胤笑了笑说道。

穆嬅璇也知道，商元胤这是在调剂气氛。毕竟，此间的气氛，方才被商元嗣搞得有些僵。

三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一处能望见显神寨寨门的地方。

沈碧波望着寨门，开口说道：“商兄，可知这显神寨，有何故事？”

商元胤一展折扇，正待出言。穆嬅璇却抢先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显神寨嘛，定是曾有神仙显灵！表哥，我说得可对？”

商元胤轻摇折扇，点了点头道：“也不能说全错！”

穆嬅璇一听，不愿意了。她一掐腰，小嘴一噘，蛮劲儿又要上来。见她如此表情，商元胤连忙开口道：“口误，口误，是对了一部分。”

“这还差不多！”穆嬅璇小声嘀咕道。

商元胤轻轻一笑道：“说起这显神寨，它还有一个传说。”

“哦？传说？”沈碧波有些好奇地问道。

商元胤点了点头：“相传，在古时候，这处寨子里有一口神井，水味甘冽，而且取之不竭，乃是当地百姓生活的必用之水。然而，好景不长，此处有神井的事情，很快便被一恶霸所知。他带着手下，将此井霸占，并向百姓收取高昂的费用。要知道，此间百姓可不比你我，他们可付不起这费用，所以也便一直无水可用。没有了水，如何生活？万般无奈之下，这里的百姓，也只好祈祷上苍，降下神灵，帮他们渡过难关。由于民心虔诚，感天动地，苍天降下菩萨，铲除恶霸，方才还了此间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再后来，百姓为感苍天之恩，便在寨中修了一座菩萨庙。我想，入了前面的寨门，我们便能看见了。”说罢，商元胤便也不等沈碧波和穆嬅璇，自顾自地走向前去。

沈碧波看了眼穆嬅璇，笑道：“你这位表哥懂得还真多，就跟我那位萧老弟一样！”

穆嬅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表哥自幼不爱习武，反而喜欢看书，懂得自是多些。不过，依往日沈大哥所言，那位萧家少主，怕是文武兼备吧？”

沈碧波点了点头道：“不错，那小子还是个武痴。而且，他总喜欢剑走偏锋，读那么多书，多是为了寻些灵感，弄出些奇怪招数，来应对我等。”

“我等？”穆嬅璇眉毛一挑，看向沈碧波道，“这位萧家少主，还有别的朋友吗？”

沈碧波闻言一笑道：“山南道四大世家，萧、黄、蔡、杨，四家皆有小辈，自然是有朋友的。我记得萧老弟跟我说过，他们四家小辈，皆有男丁，结为兄弟，号曰‘山南四小侠’。”

穆嬅璇闻言，“噗嗤”一笑道：“四小侠？亏他想得出来！当年名赫一时的‘山南四侠’，萧宇风、黄世雄、蔡江浩和杨文泽，皆是因他们武艺高强，又出自山南道四大世家，故而江湖人，才给他们挂了，这么一个头衔。他们身为后辈，武艺定是差了不老少，竟还敢妄自称‘侠’？真是不知道说他们什么好。”

沈碧波闻言，也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若见到萧老弟，定会知道，他那话没个准儿！所谓‘四小侠’，也是他们自己说着玩的，没人认的！”

“哦，这样啊！那还差不多。”穆嬅璇收敛一点儿笑容，从嘲笑变作微笑，算是认可了沈碧波的说法。

可是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挂多久，一抹忧愁便蒙上了她的眉心，她嘟起嘴道：“可我为什么没有朋友……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我……”失落了一阵子，她复又眼中带光地看向沈碧波道，“沈大哥，我们算是朋友吧？”

沈碧波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得一愣，他张了张嘴，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

穆嬅璇眼中复又蒙上一层失落，低下头道：“不算吗？”

“这是自然！”沈碧波终是反应了过来，自己该说什么，只是这时机……

“啊？真不算啊……”穆嬅璇抬起头，看向了他。

沈碧波连忙摆手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当然算朋友了！”

话音一落，穆嬅璇高兴地用双手挽住沈碧波的胳膊道：“我就知道，沈大哥最好了！”

沈碧波抽了抽嘴角，在心中暗想，“我想知道这个‘最’是在和谁比……”想着想着，他便把目光投向了身后不远处的商元嗣。

商元嗣也是正向这边望过来，对于沈碧波突然投过来的眼神，他表示非常荣幸，甚至还挺了挺腰板。看得沈碧波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带路有人走。这四人各怀心思，便进入了显神寨。

这是一处古寨，正如商元胤所说，建筑风格古朴，较如今的中原风格是大相径庭。寨门不高，也就不到一丈，两边是用柴木所堆，也不知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腐烂。不过，此间既然是附近百姓的祭祀之地，想来是有人时常修葺，所以能挺过多年的风风雨雨，也算是理所当然。

显神寨没有可以关上的门，那条四马并行的道路，就这么直勾勾地延伸了进去。及至寨门口处，又有数条不同的道路汇了过来，所以寨门足可让六马并行。

一进寨门，便可见到四座建筑。其中三座便是寻常屋舍，只不过，非是时下流行的唐风。剩下的那一座，则是朱红梁柱顶于地，橙黄琉璃盖于天的庙宇，想来便是商元胤口中的菩萨庙了。此时，太阳已然西斜多时，光芒略显黄色，洒在琉璃瓦上，泛着金光，颇有一丝仙的味道。其实，这座寨子不小，只有一面有栅栏拦路，其余三面皆是悬崖峭壁，便是应对着东、西、北三个方向，而寨门自是在南面。

四人缓步走到西面的悬崖，驻足而立。一派层层叠叠，云卷云舒，便登时出现在四人眼前。此时，正值太阳西落，天地颜色，渐渐从一片金黄，变作满目橙红。恰如熔炉，熊熊燃烧于西方，红红火火。

此刻望向熊耳山，山垭豁口的正中，刚好盛放着，那微显橙红的太阳。而那山的轮廓上，也被镶上了一道金边。整个天地，就像是因为有了这山，方才被点亮了一般。

时间又过了少许，太阳缓缓落下。一切尽皆变成了红色，就好似如火的嫁衣，不仅点起了近在咫尺的火焰，也燃烬了远在天涯的心。千层云朵浮于空中，从西边漫开，飘了满天，便如一抹朱砂，落入清清之水，悠悠然散了满池。

“好美！”四人尽皆感叹。在这世间，西施只出自情人之眼，而唯有这山峦江河，气象万千之美，方能得到所有人的共识。有道是：

曦起东来落满峰，

勾勒金边点红灯。

咫尺天涯火方烬，

情愫一抹自心生。

夕阳缓缓沉入西边，一轮明月兀自升空，繁星几颗，点缀作伴，日落已过，夜晚方成。

商元胤微微一笑，看向其余三人，开口说道：“我们便在古寨中生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