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坠星 逝月：假玉桂（上）（龙之公主帕露琪娅）

“叫我玉珑莲，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熏着浓香的檀屋内，美丽的金发少女气定神闲地命令着，一身繁缛吴绢彩裳，竟连皱褶都打理得一丝不乱，恍若瓷偶釉姬，配以项上由碧珠翠料点缀的石决明，更显光彩照人。

银发尸鬼缓慢地从阴影中踱出，勾勒在眼角的鲜红胎记恍若血泪：“茶茶……不，珑莲……”他喃喃自语，“跟我回去吧……”

“洛降……”玲珑剔透的少女抚心长叹，“龙城是我家呵，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洛降。”她优雅而无奈地摇头，“但我想留在龙城，留在我的亲人身边。”她温柔又执着地强调。

洛降无奈地垂下双肩。沉茶的改变他能够预料，她只是恢复了作为龙之公主的骄傲和矜持。事实上，她没把虞渊和司幽的秘密供出来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可以让她睡着。洛降暗想。不过，沉茶并非幽魂，带着她，他就无法灵体化穿越壁障了。

“留下来，陪着我，好吗，洛降？”龙雀台中孤单寂寞的公主又哀求他，“只要有你……怎样都好。我现在很安全，你却出生入死……虽然明白你想终结这乱世，但我、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这么辛苦……”

被无尽温柔婉转浸透心扉的少年尸鬼左右为难，唯黯然道：“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会再来看你。”

“洛降——！求求你！”少女无尽眷恋的呼唤中，一抹黑影尽散，恍若一切从未发生。

接下来，循着琴声，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洛降便找到了独处西窗的岚素。

“赶紧回司幽吧。”这是龙族大小姐丢给他的唯一一句话。

“我当时匆忙赶回龙城，又对你粗暴了，但相信我，我不需要虞渊帮忙兜着任何事。”她平静而不耐烦的语气中有着点到为止的意味。

他说他其实不太关心她的情况，被苏方踹之类也懒得追究，她们这群女人已经相当习惯不把话说清楚了。只是他也不会如她所愿立刻滚蛋，毕竟明天他还得去说服沉茶。

闻此，岚素的面容陡然凝重，沉声迫问：“你进了龙雀台？！”

“知道我为什么来到龙城一直没有亲自找沉茶吗？因为我无法确定真假！”岚素“腾”地起身训斥，听闻洛降关于石决明的描述，犹还嘴道，“死小孩，本大小姐不可能跟你回司幽的，死心吧。”

“还有。”她补充，“我劝你不要再去找那丫头，明天我会前去亲自确认。”

她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着实惹恼了洛降：“呵，岚大小姐，算小的有所冒犯，您就当在下从未来过罢，只是我最后提醒你，不要以为你对高阶神祗有多大抵抗力，就你那点道行和心计，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撂下狠话后，少年尸鬼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满地竹影间，唯遗阴风飒飒。

岚素不屑一顾地但笑回望身后林梢——一团不起眼的绿绒正在闭目养神。

既然这只可以预知危险的灵雀都毫无动静，那洛降的警告定为无稽之谈。

其实她也早就想逃离龙城了，本以为回家后跟父上打个招呼即好，却谁想半路杀出一桩婚事，应也不是退也不是。

“关雎、祝鸠，替我更衣；白秋沙，撑起羽葆。”她回闺阁如此唤着自家丫鬟，又命鸢雏、稚鸮、幼隼等数名总角僮仆分别备了涎香、暖玉、青蚨、珙桐等精美礼品，方动身前往龙雀台附近的狴犴司。

龙城城心有九处建筑，环绕最中间的创世神像，列为九宫，为钻石龙的狴犴司、珍珠蛟的龙雀台、冥阎龙的蚣蝮狱、寒冰龙的负屃座、黑翼龙的蒲牢堡、白羽螭的椒图宫、天空龙的嘲风殿、青应龙的睚眦塔与绯虺龙的霸下楼。除却龙雀台为珍珠蛟的闺阁、白羽螭的椒图宫则用于居住管理众多女嫔女官外，其余八所分别担任审判、刑罚、宣政、靖夷、外攻及内镇。然如今乱世割据，养父的外交本职已无人念及，仅作为一名老将连日奔波，于统治阶级内话语权亦是寥寥，反是屡屡告捷的应龙平步青云。

——说来，关于您的亲眷玉沉茶……

不不，这样太直接了，再石头脑袋的家伙也能看出端倪。

——抱歉太难找到很多适合男子的用品……不过，小女子似乎听说玉公主近日……

还是觉得略显唐突呐……

一路，岚素始终在脑内编织着可能的对话，寻思着如何礼数周全地得到与玉沉茶的见面机会。

她甚至相信，哪怕只要那龙族王子的铁块脸上渗出一丝丝异样，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就能将一切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斜了一眼天色，正是日头未央之际，想必还能赶在洛降之前见到事主。

那个孩子……终究同其主上一样，完全不知如何正确应对女子那宛如海底针般的内心呐。岚素如此无奈地叹息。

即使是第四世里尚幼稚万分的沉茶，也足够令洛降摸不着头脑，因为根本没有心率的他，从来不懂得揣摩那个女孩瑟缩在柔软笑容下的脆弱和惶恐。

“你跟她说什么春秋一统、江山平乱，却连七夕节陪她一起乞巧都做不到。”弥月的嘲笑犹在耳畔明若霄星，“是，是，别朝我吼什么你在跟冥阎龙的手下战斗，也别说你早就拒绝了她的告白——呵，你问我究竟怎样才能让我们这群娘们开心？对不起，我要是知道的话早就不会跟你扯这些了。”

岚素承认，当时弥月委实胡搅蛮缠了些，毕竟这样的乱世，她们没有权力奢求征战中的男性们有空回头花前月下。

洛降也很后悔那个决定——第三世因弥月莽撞的刺杀行为终止，时空重启后，他便赶往独苏将尚年幼的沉茶接到自己身边，谁料这丫头对他一见钟情，还总絮叨他跟她小时候在村头见过的一个大哥哥很像。这粘人又手无缚鸡之力人类少女引起了不少腹诽，理由无非是不想带着一个拖油瓶，更担心对读心毫无抵抗的她会泄露秘密。

尽管热心的吉墨自愿将她带到即墨城训练，但沉茶并没有任何格斗天赋，最后吉墨也因战事繁忙，被派往他乡。这自知累赘的孤单女孩儿，逐渐变得自闭消沉，成日只敢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

最后，发生了令所有人痛心疾首的惨剧——被敌人蛊惑心智的吉墨，亲手血刃了堂兄寒漠，和一整间屋子中的佣人，其中就有沉茶。

这再度印证了虞渊不需要刺客的铁律。原本以为个性开朗的吉墨可以完全代替心性诡谲的弥月，岂料却背叛得更为坚决。

再度轮回后，洛降尝试过接引吉墨，却导致夜猺谷被敌方攻下。从此他便放弃了这得不偿失的举动，弥罗则整整毙命了两世才罢休。

唯有弥月，一世世坚持着这无谓的举动，将其送到自以为安全的城邦——即使这样反而不断制造着吉墨悲惨的命运。大家对此也懒得多管。

至于被遗忘的沉茶，早已于几世烽火轮回中无声无息地荒陷生死。

“大小姐，狴犴司就在前边了。”侍女白秋沙柔声细语地提醒。岚素蓦然抬首，陡然脸色轻变，低语：“速速掉头，我们择日再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片金橙丹赤中，那浮于华盖绸辇中遍裹云锦三重深衣的龙族少女笑容灿若朝霞：“岚姐！您也是来拜访玉公主的么！要不要一起进去呀？”

岚素是打心眼里不想跟绯虺龙碧霞玺碰面。平心而论，碧姑娘性格朗然，对熟人亦无甚心机，然很不巧的是，这条神龙同虞渊城主一样拥有强大的读心能力。

岚素令人难以察觉地抚了抚袖笼中的预言雀——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异样。

“哟，真巧~说来惭愧，自天息归来已久，小女子竟一直未能与霞妹叙旧。”岚素迅速在面颊覆上一层亲切的笑容暖声道。

以往除非有苏方伴侧，否则岚素断然不敢与碧霞玺长谈——这丫头虽尚是花季，却早已立下赫赫战功，平日里更是争强好胜，发起火来，甚至会直接以强大的精神力扭转反对方的意志，连其兄长有时都要畏惧三分。

碧姑娘的“要不要”，从来只能听得头一个字。

不巧玉公主却偶感风寒，寝宫内里三层外三层足足绕了好几圈仆役。

“珑莲真的好可怜。”藏不住心事的碧霞玺难受地对岚素倾诉，“明明是公主，却一直在受苦……”她在说这话时，一个不小心打翻燕窝的小仆正被无情责骂。

岚素幽澈的双眸相当冷漠地环视这众星拱月，礼貌地点头，机械地叹息。

碧霞玺很同情地歪头瞅着这被礼教束缚的闺秀，心想，岚素的心大概非常苍白吧，从不像自己这样，敢说敢笑，杀伐决断。印象里，岚素连打骂下人的行为都没有。

就这样看着青衣女子木讷地坐在原地，仅仅略动嘴皮吩咐随从分发小礼，年轻的龙族女将终于坐不住了，邀请对方去自家嬉戏。

虽面有难色，但岚素还是优雅地颔首承应——这可是碧霞玺最喜欢她的一点。

“希望今天咱们能玩点有意思的。”起身时锦衣龙女心直口快地向岚素指出她以往是多么的无趣。对此，涵养良好的青鸾唯报以歉笑，将一切不满和嘲弄深深埋藏在弧度适中的嘴角下。

幸亏这丫头从不对自己开读心，毕竟贵族之间如此猜忌是很失礼的。

“真可惜……”岚素怜悯地回望玉公主紧闭的宫门，“本来还想进去看望下她……”

好在，她阻止洛降私见公主的目的已基本达到。靠送礼拖延时间之际，她确信自己余光瞥见一抹黑影灰溜溜地从门缝消失了。

“算啦，今天珑莲太辛苦了！等她病好后，咱们有的是时间呢！”风风火火的碧霞玺不停催促岚素，“快点、快点！我那个讨厌的大哥回来的话，就没得玩啦！”

岚素掩口笑了，心涟中浮起某个对亡兄无限思念的小猫妖失落的身影，随即又连忙以各类诗词压盖这转瞬的思绪。

在碧霞玺身边，一点松懈都不能有。

“容小女子冒昧，若令兄归来，会发生何事？”岚素小心翼翼地询问。碧霞玺撅起樱唇，嘟囔道：“反正我就是看他不爽啦，他也一样。说白了吧，有他在我就觉得不舒服，而且他老给我摊活儿干。哼，我都多大的人了，他有胆子管头管脚么！真是讨厌死了，我也想出去玩啊，凭什么只有他能外出作战，我只能在城里晃悠。”

看来青绯二龙正在争权夺利的谣传并非空谈。岚素心中暗忖，转而同碧霞玺谈起花朝、斗草等无聊之事，对方果兴趣寥寥，重新开了个话头，提起目前由其控制的天息。

“岚素姐，其实我发现你有点受欢迎哎，先不提现在又不知道跑哪泡女人的冥阎龙，前几天我家傻哥跟我说天息城城主又打算跟你求婚时我还以为他在逗我玩呢！结果还是害得我跑一趟把他脑子搞坏掉！真的好累喔，现在兵力这么紧张，没想到天息也得派人手去管……”

听闻此事，岚素着实心中顿惊。天息城主因与养父交情够深，一直对龙城俯首称臣，她每次外逃，亦皆借口去天息避暑休憩……

而此刻，碧霞玺口中的“人手”，正微笑地盘坐在深藏于天息歌楼地窖深处的食魂灯旁。

“知道吗，像你这样无垢的魂魄，在我们这些恶灵眼里，可是非常美味的营养品呢。”黑暗中仅有一丝光的陋室，一身破烂的人偶布满链牙的嘴角绽开撕裂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略显沙哑的声线模糊了年龄与心智，隐藏在布罩下、仅仅露出一双猩红眉目的头颅亦难辨真容，唯有遍体已极近缟色的陈年布缕，暗示出他在这混乱的人间徘徊了多久。

白衣的幽灵少年徒劳地瑟缩在灯芯深处，一言不发。

如若星依旧在世的话，愤怒的狱炎早就能将一切燃烧殆尽。然，此刻，孤苦伶仃的，只有铃自己。

亦没有弥月，更没有洛降。一切能够照应她并且将面前这可怖魑魅痛扁一顿的友人皆山高路远。

诡谲的人偶几乎有些鄙薄地哂笑着，一身枯槁布缕绽放，宛若触手般交织裹缠，将青镫及其内手无缚鸡之力的幽灵少年悠然掳走。

刹那，虞渊城主破门而入，然深深地窟，唯空遗浓尘乱舞、阴风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