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 第二十章 “故人”

钟昀隐将剑从右手转到左手，又从左手转到右手，接着再次转到左手。

花大姑跟在他后面，一直呆呆地望着，终于忍不住道：“你的手有毛病吗？”

钟昀隐还在转：“没毛病。”

花大姑道：“没毛病你转来转去干吗？”

钟昀隐停止了互转，欷歔道：“我已经十年没有握剑。”

花大姑道：“我能猜出来，可是我也知道，像你这种人就算一百年不握剑，也必将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剑客。”

钟昀隐道：“你知道？”

花大姑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钟昀隐道：“哦？”

花大姑道：“你很紧张。”

钟昀隐笑了笑，却笑的有点勉强，道：“你看的出？”

花大姑道：“你一生大大小小共历七十一战，纵是与昔日的‘郴江剑客’燕甲夫战于南山之巅，也毫无畏惧之色，而今日，你却有些怯然，我知道你并不是惧怕刘宵禁这等匹夫，而只是近人情怯罢了，所以……”

这句话花大姑没有说完，她把近乡情怯改为了近人情怯，只是怯谁呢？她看了看钟昀隐，钟昀隐也没有问下去，只是黯然神伤，眼眸里似乎纠缠着一股夹杂着无奈、惋惜的凄凉色泽。

花大姑目视着他，也暗暗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走。”

钟昀隐垂首无语，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道：“有些事情，纵然逃避，也是逃避不了的。”他萧索的笑了笑，道：“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也就淡然了。”

真的淡然了吗？那份真，那份情，断然能轻易淡却吗？

花大姑的眼中也饱含着一种与钟昀隐几近相同的色泽，她摇了摇头，道：“可惜，有些事情却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因为它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你的灵魂上。”

钟昀隐脸上的忧然气息慢慢地从脸上消去，因为他在别人难过的时候，总会尽量的将自己的难过隐藏起来，他不希望自己的痛苦传染给别人，他耸了耸肩，灿然道：“也许这就是人生，一个人如果生命里没有痛苦，那活着岂不是也没有意思，所以我们不论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总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的。”

花大姑的眼中有泪光闪过，但却不是伤痛的泪，而是释然的泪，钟昀隐的话让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总算没有白活。

再往前走，就有条宽阔的道路，道路上车马纵横，路旁一池清水，岸边绿柳环绕，柳絮漫天，犹如鹅毛飞雪。

花大姑忽然停下了脚步，望向飘在天空，飘落池中的无边白雪，道：“绕过这条河，对岸就是刘宵禁的府邸了。”

钟昀隐也停下了步子，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透过飏飏飘白，依稀可见一座偌大的宫殿式的建筑屹立对岸，虽不甚清晰，却可叫人见了心生庄严肃穆之感。

“看来方今江湖，确已不比当初。”钟昀隐喃喃道。

花大姑讥诮道：“只因为少了些江湖气，多了些世俗气。”

钟昀隐仰面向天，缓缓地迈开了步子，低声唱道：“饮不尽的杯中酒，唱不完的别离歌，放不下的无情剑，上不得的美人楼……”

花大姑听着萧凉的歌声，看着这个孤独瘦削的背影渐渐远去，眼中忽然充满一种浓郁的忧伤与失落，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同怜。

越往近处走，庄严的气息就越发的教人压抑，钟昀隐的嘴里还在哼着那个曲子，脚步却未停下。

“这首曲子如此悲凉，似乎不太适合在这个时候吟唱。”花大姑不禁问道。

钟昀隐等到把曲子从头到尾哼了一遍，才道：“你知不知道这首曲子是谁作的？”

花大姑摇头。

钟昀隐道：“每个人在年青的时候都会有个偶像，我也有。”

花大姑脱口道：“你也有？”

钟昀隐道：“我年青的时候在舞坊里碰到过一个人。”

花大姑道：“他就是你的偶像？”

钟昀隐道：“不错，他长着颗很大的脑袋，胖乎乎的，手里总是握着一把刀，而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女人与美酒，每当歌舞停歇，他都会唱起这首歌。”

花大姑道：“这样一个人，本来应该很有名。”

钟昀隐道：“确实很有名，可惜世人往往只能看到他的名气与才华，却看不到他背后的寂寞，一种没有人可以了解的寂寞，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花大姑眼睛亮了亮，道：“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跟‘武林正宗’的燕甲夫老前辈齐名的……”

钟昀隐打断了她的话，道：“燕甲夫？恐怕还不配。”

花大姑惊了惊，道：“可是燕甲夫向来被武林中人奉为武林正宗，他的十四部武功秘笈部部堪称武学经典，为多少武林人士争先研习，甚或连武林中的名人也为之刻苦钻研。”

钟昀隐以鼻嗤之，道：“他们只是武林中人，而非江湖人，武功只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花大姑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位老先生晚年潦倒，英年早逝，甚至在死之前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去看他。”

钟昀隐笑笑，道：“虽然他的人生只有短短四十九个春秋，却如流星破空一般，就算是最伟大的恒星也无法夺取他的光芒。”

花大姑看着钟昀隐的神态，她委实不能了解为什么钟昀隐这样的孤傲剑客也会对一位江湖上的名人崇拜有嘉。她不能了解，只因为他还不知道钟昀隐跟这位老先生一样，也同样有着一种孤高的寂寞，无人能言说的寂寞。

话语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刘宵禁的府邸门口，两扇朱红的大门，堂皇富丽，刻龙镂虺，猛兽吐环，两尊如生的狮子坐立玉阶两旁，岿然不动，威风四起，而两个手持长枪的门卫看上去却比两尊石狮子还威猛。

花大姑看到两个长枪门卫的神情，就恨不得冲上去打扁他们的鼻子，但幸好她已经不是个懵懂的孩子了，所以她彳亍地走过去，敛衽行礼，娇然道：“两位相公，小女子有事相求，还望行个方便。”

两人本来还是一副得意洋洋之态，此时看见易容后倾城之色的花大姑，两人立刻收起长枪，抢着道：“不妨直言，能相助的定当竭力。”

花大姑转首瞥了一眼钟昀隐，钟昀隐正自抬头望着高墙，这雄立的高墙，将这墙中的景色隔断在世外，叫人难以看透。

花大姑嫣然一笑，柔声道：“两位官爷，麻烦你们进去说一声，就说钟昀隐受邀前来造访。”

两个门卫相互看了看，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钟昀隐，皱着疏眉道：“谁是钟昀隐？”

花大姑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消失，幽幽道：“他就是钟昀隐。”

两个门卫撇了撇嘴，道：“我们城主乃是习武之人，怎么会邀请这样的文弱书生作客，你们还是走吧。”

花大姑的拳头已经握紧，语气却还很柔和：“你们为什么不进去通报一声呢？”

两个门卫拂袖道：“无须通报，你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花大姑的脸色已经开始在变了，拳头咯咯作响，眼看就要发作了，花大姑毕竟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呢。

钟昀隐本来还仰头看着墙顶的，忽然就到了花大姑的身边，握住了花大姑的手。

两个门卫当下愕然呆立。他们虽然手上也有两下子，但哪里见过这样的轻功，就像法术一般瞬移。

钟昀隐抱了抱拳，道：“两位还是进去通报一声，否则……”

这句话钟昀隐故意没有说完，有时候话说一半，比说完收到的效果要好的多。

两人眨了眨眼睛，陡然转身推开大门，冲了进去。

花大姑拊掌道：“好一招‘斗转星移幻云式’。”

钟昀隐道：“你知道的好像还不少。”

花大姑道：“当然不少，只可惜这一招好像用的也不太好，至少比我十年前看到的要差一些。”

钟昀隐道：“一个人年纪大了，手脚多多少少会有些不灵便。”

这当然不是句实话。

花大姑饶着钟昀隐走了一圈，道：“很多人就像你一样，很不喜欢说实话。”

钟昀隐道：“哦？”

花大姑道：“虽然我不修内力，但通过你几次出手，还是能看出，你现在的内功大概只有平时的三成。”

钟昀隐笑笑。

花大姑道：“如果现在有仇家找你复仇，的确是个好机会。”

钟昀隐道：“那倒未必。”

花大姑道：“未必？”

钟昀隐道：“内功对于一个人武功高低的影响其实仅仅不到一成，如果是高手对战，甚至全无用处。”

花大姑皱了皱秀眉，道：“真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钟昀隐道：“因为这些话从来也没有人说起过。也许我是第一个。”

花大姑道：“哦？难道内功不是决定的因素。”

钟昀隐道：“不是。”

花大姑道：“那什么才是。”

钟昀隐道：“气，正气。”

走过九曲回廊，七重院落，三池清水，五处石山，两林修竹，才终于到了刘宵禁接客的正厅。带他们来是那个一直很有骨气的车夫，这个车夫虽然穿着平平，但地位似乎并不低下。

他对钟昀隐拱手一礼，道：“待小人先去通报一声，稍候。”

等到车夫走进正厅，花大姑才道：“你有没有话要说。”

钟昀隐道：“没有。”

花大姑道：“没有？昔年，你走到哪儿，都受人尊崇，从不会遭受别人冷眼，可现在刘宵禁却对你这般冷淡，竟不肯亲自出来迎接，难道你不觉得委屈了自己？”

钟昀隐似乎觉得花大姑的话言之有理，点点头道：“确实有点委屈。”

花大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受委屈。”

钟昀隐道：“如果我不受委屈，你又怎么能接近他，你不接近他，又怎么能杀的了他？”

花大姑怔住。

钟昀隐伸了个懒腰，道：“何况，人的一辈子如果总是一帆风顺，那岂不是也很没有意思。”

花大姑盯着钟昀隐看着，她实在看不穿钟昀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目中忽的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刘宵禁虽然没有亲自出去门口迎接钟昀隐，但是他一听到钟昀隐来了，立马从书房中冲了出来，冲出正厅，冲到钟昀隐的面前，一把抱住钟昀隐。

钟昀隐怔了怔。

他虽然跟刘宵禁有过数面之缘，但究竟并无深交，而眼下，刘宵禁却这般热情，让钟昀隐委实有点手足无措，在一旁看着的花大姑都不由地愣住。

抱了钟昀隐半天，他才将钟昀隐放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钟昀隐七八遍，才握住钟昀隐的肩膀，道：“兄弟，你可想死我了。”

钟昀隐眨着眼睛，眨了半天，也无法措辞，只是道：“刘兄，你这……这是……”

刘宵禁意气风发，拍着钟昀隐的肩膀道：“兄弟，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江南四位剑客在一起举杯饮酒的场景，哎，想来，已过了十年了，你容颜依旧，我们，却都已经老了。”

这个时候，钟昀隐才注意到了刘宵禁的头发，与其说是有了白发，不如说是在萧疏的皓首中还藏着几根黑色的头发，藏着几份年轻时的精力与热血。

钟昀隐居然有些不忍去看他，突然微微低头直视着自己修长的双手。

刘宵禁大笑着道：“兄弟，今天我们一定要醉个不省人事，图个痛快，来来来。”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钟昀隐的胳膊把钟昀隐往正厅里请。花大姑跟在后面。

酒菜很快地就摆了上来，刘宵禁举起杯子，刚准备说句请酒的话，却注意到了站在钟昀隐身后的花大姑，立刻将目光转向钟昀隐道：“兄弟，这位是……”

钟昀隐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刘宵禁能明白他笑容里面的意思。

刘宵禁果然大笑道：“兄弟真是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啊，当真是羡煞旁人呐。”

说完这句话，继而将视线转移到花大姑的脸上，道：“这位小姐请坐。”

花大姑在钟昀隐的边上坐下来，直愣愣地瞪着刘宵禁。

刘宵禁却并没有留意，笑声未顿：“我这位兄弟年轻时，不知有多少美人想委身于他，他却都看不上眼，如今姑娘你跟了他，可要看住他的心啊，他可是个登徒浪子啊。”

他这句话虽然是说给花大姑听的，却在看着钟昀隐。

钟昀隐脸上带着一丝假意的微笑，很难让人看出他在想什么。

花大姑敬了刘宵禁一杯，道：“小女子无才，纵然留不住他的心，但我的心却是他的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就红了。

钟昀隐还是一脸的假笑。

刘宵禁哈哈大笑，道：“当真有趣，当真有趣。”他举杯回敬了花大姑一杯，拉开衣襟，又道：“今天这般高兴，就趁此机会，引荐几位新人给兄弟认识认识，这几位新人虽然不及兄弟你当年神采飞扬，却也不是易与之辈啊。”

看来刘宵禁早已知道钟昀隐要来了，而且早已做好了准备。

钟昀隐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年轻道人——古人道的爱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