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行大道 第五章 囚龙

沈君山的声音并非仅存在于林时若的脑海中，而是从他自己的口中赫然发出。这一刻，沈君山再次夺走了林时若对身体的支配权，使他成为了话语的聆听者。

因香中断而引发的惊愕情绪尚未从林时若心头完全消散，紧接着，他却又被卷入了一股更为汹涌的惊愕与不解之中。

师祖在与谁对话？香的断裂，难道并非简单的质量问题，而是另有深意？林时若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沈君山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却无人回应。

令林时若更为惊奇的是，祈福厅内的那些高功、法师和信徒们，似乎也未察觉到从他口中吐露的那些奇异言辞。

沈君山操纵着林时若的身躯向厅外缓步走去。整个过程无人阻拦，甚至无人对他的离去投来一丝视线，仿佛他的存在在这瞬间变得透明而无关紧要。

林时若虽然满心疑惑，但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他选择了沉默。

然而，沈君山却以一种慵懒而随意的语气打破了沉默：

“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法术。但若是修炼到了极境，纵使是仙人在你面前，也会视你如顽石一般。

“想当年，龙门派曾有一门绝技，名为‘九阳炼目’，能破这障眼法，更能透视人体经脉。凭借此法，龙门派在百派衰落的时期一度中兴，广纳贤才，威震四方。

“这龙门派确实有许多过人之处，他们精于内丹术，既修炼内在的丹功，又研究外在的符箓，十分正统。然而，他们也有些腐朽古板之处，比如他们坚持道士必须出家住观，严守戒律，苦己利人。一旦有道士犯戒，他们便会严惩不贷，从跪香、逐出师门到处死，手段之严厉，实在令人咋舌。”

沈君山缓缓踱步至三清宫前，目光落在五级台阶下那口露天石砌的窨井池上。

他微微低头，凝视着窨井池西侧池底处，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尊用花岗岩整石浮雕而成的仰天龙头。

这尊老龙形象栩栩如生，四指双爪紧紧支撑着龙头，仿佛正在池底趴伏休息。

乍一看，那似乎只是龙的一根粗大的胡须，但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这并非胡须，而是有人故意布下的圈套。

一条铁索链子巧妙地凿入石中，呈半弧形缠缚套在了这条人脸龙的嘴脖下。

它就像是被勒上了缰绳的烈马，或是被套上了锁龙索的孽龙，被牢牢地束缚在池底，无法挣脱。

此刻，令林时若惊愕不已的是，那尊原本静止不动的老龙竟然仿佛苏醒了一般，整个石雕都笼罩在了一层淡淡的薄光之中。

更为奇特的是，一个身着黄袍的儒雅男子凭空出现在龙首旁，他面带无奈，目光直直地投向沈君山。

林时若细细打量，发现这男子身上所穿的是一件法衣，衣摆随着微风轻轻飘动，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道教服饰博大精深，主要分为常服与法衣两大类。

常服，即道士日常穿着的服装，色彩常以青、黑、白三色为主。其上衣多为三清领或斜领短款设计，头上则佩戴庄子巾或混元巾，下身搭配裤子、云袜以及布鞋，整体给人一种清雅脱俗之感。

而法衣，则是在道教科仪中庄重穿着的正式服装。

在古代，法衣又被称为“帔”，如今主要传承自明、清两朝的式样。

法衣的种类繁多，包括天仙洞衣（又称罡衣）、堂衣、行衣以及班衣（又称忏衣）等。

男子所穿的黄色法衣，在法衣中堪称上等之选。黄色，自古便是王者之色，象征着尊贵与威严。因此，天师圣主等尊贵人物常常身着黄袍，以示其崇高地位。

林时若心中暗自揣摩着眼前这位儒雅男子的身份，这时男子却以极其有礼的姿态向沈君山拱手施礼，声音温和而恭敬：

“师叔，许久未见，您的面容似乎有了些许变化，竟让师侄一时有些不适应。不知这是师叔在修炼何种新法门？多年过去，师叔的风采依旧，未曾有丝毫改变。”

沈君山听后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你总共才见过我几次？我的这张俊脸，竟然能给你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吗？”

男子听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说道：“师叔是何等人物，每一次与您相见，詹某都深感荣幸，自然记忆深刻。”

男子微微移动脚步，随即林时若便清晰地听到了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沈君山则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滋味不好受吧？”

詹姓男子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师叔，您对师侄可能有所误解，我甘愿接受任何责罚。这些年在山上的隐居生活，也让我收获颇丰。然而，如今天地间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我相信师叔也感受到了。

“那些曾经沉睡的老前辈们恐怕都会逐渐苏醒，诸山之间的纷争也将再度开启。师叔，三清山如今仅剩下你我二人，为何不考虑让碧云来辅佐您呢？龙虎山与我们近在咫尺，却占据了祖庭之位，师叔，您难道真的能够无动于衷吗？”

沈君山不耐烦地搔了搔耳朵，斜眼看向詹碧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如果没记错的话，‘永掌天下道教’这六个字，可是你爷爷当年亲手赠予龙虎山的。如今你这个孙子，难道想来个大不敬，推翻你爷爷的意愿？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动怒？别忘了，我可不是三清山的弟子，我的好师侄。”

詹姓男子依旧保持着那温和的笑容，不以为意地说道：“师叔，是您自己忘了才对。您老人家当年叛出门庭，那是您个人的选择，但道门内部可从未正式承认过这一点。在道门眼中，您依旧是三清山的一份子。”

“你们承不承认，又与我有何干系？”

沈君山不屑地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修的是邪道，是魔道，这可是当年你们自己口口声声说的。怎么？难道是因为你詹碧云手段高明，三清山因你而兴盛，功劳显赫，你更是隐龙在渊，所以龙虎山的天师们也得听你的号令？连我这个被道门唾弃的家伙，也能重归三清山了？”

詹碧云轻轻摇头，脸上露出敬佩之色，缓缓说道：“师叔所走之路，一直都是正确的。从昨日师叔飞升的那一刻起，我便深知这一点。”

沈君山自嘲地一笑，“可是我终究还是失败了。”

詹碧云却淡然回应：“失败与否，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继续道：“这些年来，又有谁能达到师叔您的高度，与您并肩而立呢？若师叔有意，只需振臂一呼，十方丛林中的同道们必将纷纷响应，尊您为首。”

“少给我来这套虚的。”

沈君山不客气地打断道，“你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一二。那楹联，确实是你的杰作，没错吧？当年我仓促间将你囚锁在此，还真没注意到这楹联的存在。但昨日我亲手将其抹去，你应当亲眼所见，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态度？若你真的对此一无所知，那么你脚下的这根铁锁，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詹碧云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苦笑，“师叔，您真是误会师侄了。那楹联写成之后，如今我每每看到，都深感悔恨。可惜我能力有限，不能像师叔那样轻易将其抹去。昨日师叔抹去楹联之举，实则是解了师侄心中的一个结，师侄在此向您表示感激。”

沈君山眉头一挑，显得有些意外，“哦？你竟会为此感到后悔？”

詹碧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师叔这些年在山下游历四方，想必也亲眼见证了那个日月换新天的时代变革。如今早已没有皇帝的存在，七百年时间流转，师叔难道还会认为师侄在做着那皇帝老儿的美梦吗？”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一次的巨大变革，不仅对世俗产生了深远影响，对道门而言同样如此。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深思，如何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中，为道门注入新的活力，使其焕发新的生机。

“师叔您在这方面的见解一向独到而深刻，所以今日我特意现身向您请教，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

沈君山微微露出讶异之色，说道：

“看来你心中的野心从未消失，只不过是从曾经的世俗王朝，转移到了如今更为高远的道门山巅之上。但你问我算是问错人了，我对道门的兴盛与否，毫无兴趣。

“至于你所犯下的那些过错，单凭你今日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是远远不够的。

“你不是也感受到了那天地间的巨变吗？那就继续待在这儿吧。说不定哪个隐居多年的老东西会闲逛至此，发现你的存在。到时候，你再凭借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他吧。我知道，你在这方面一直很擅长。”

詹碧云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对着沈君山微微一拱手，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无奈。

“人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师侄自知无法强求。愿师叔在道业上取得更高的成就，修得圆满正果。师侄这便退下了。”

随着詹碧云的话语落下，那黄袍人影渐渐消散，最终消失无踪。

林时若这才鼓起勇气在沈君山的耳边轻声问道：“适才那位，莫非是——”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敬畏与忐忑，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敢轻易叫出。

沈君山随意地开口道：“詹碧云，朱允炆，朱建文，你随便怎么称呼都行。小林啊，你要知道，以后这种级别的存在你会见到很多，甚至有些时候还得与他们交手。你这样的瑟缩和胆怯，可不是什么好事。”

“交、交手？”林时若的声音开始结巴，显然是被沈君山的话给吓到了。

沈君山的语气突然变得玩味起来，以一种自吹自擂的口吻说道：

“你可曾听闻过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箴言？在修行的道路上，大道之争绝非你想象中的风轻云淡、岁月静好。那些曾在你师祖手中陨落的妖魔、封印的道士，他们的数量足以令人咋舌。你可曾好奇，这小皇帝究竟为何会被我禁锢在这般低贱之地呢？”

林时若虽然察觉到詹碧云和沈君山之间关系微妙，但当沈君山直接道出这位昔日三清山主持是被他囚困于此时，他心中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位主持究竟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竟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

沈君山似乎看出了林时若心中的疑惑，轻声吟诵道：“莫把玄门当市井，少用心机奉神明。但使半分真心在，何愁太上法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