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之外 第一齣 山林奇遇（一）

大周永历七年，雨月初三。

无月之夜，落雨如丝。山中密林，窸窣有声。

几十个军士在山林中休憩，静静等待行军指令。树林枝叶交错，密集如同锦缎，截留住下落的雨滴。雨滴紧贴着细叶、茎枝缓缓流淌。数十条茎枝上的雨水汇流到树干，形成瀑流，顺着树皮流到树下。干裂数月的泥土贪婪地吸吮着从树上流下来的甘霖。

当地百姓称呼此山为青玉山。只因山间树木密集，枝叶繁盛，远远观望，山色墨绿，犹似青玉。山中之林又唤遮天林。林中生有一种异树，高不过两丈，由树干向四周延伸出许多茎枝，其状如伞盖，故称伞树。树与树的茎枝相互交织，几乎密不透风，茎枝上覆满针状的硬叶。每至旱月，硬叶脱水褪色，状如发丝。雨月来临，丝状的叶子吸饱水分，恢复为墨绿色的针叶。放眼世间，实乃罕见的树种。

林中雪盘坐在树下，靠着湿漉漉的树干，闭目沉思，树旁的交椅堆满了杂物。湿气透过戎服传遍全身，驱走了体内的邪热。数个时辰前，海州之地还是烈日灼人。穹顶一声惊雷，黑云翻滚，磅礴大雨撵走了热浪。幸有遮天林截住雨水，一行军人免遭雨淋。须臾间，雨势渐弱。

林中雪抬起眼皮，仰头看向林冠。密林上方的落雨声已消失了。凉风习习，银光穿过繁枝密叶，投射在林下，在树梢与林地之间，呈现银丝交错的异景。众军士正看得出神时，密林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中雪急忙起身。

斥候程玄疾驰而归，气喘吁吁。林中雪取下腰间水囊，递到程玄怀中。程玄接过水囊，行了礼，大饮了几口，抬起袖子擦干嘴边的水渍，缓缓说道：“在下顺着西南方位，翻过两座山头，看见一处山盆之地，方圆不过半里，但并未见到黑匣。”林中雪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牛皮，摊开后足有一尺见方。身旁副将楚文英点起烛火，照在牛皮上。牛皮上绘制的是青玉山的地图。林中雪仔细看着地图，想要在图上确认程玄所说的山盆之地的位置。

楚文英盯着地图，紧皱双眉，说道：“军中地图我见过的足有成百上千张，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地图。上面画的不是山，也不是水，全部是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圆圈，大圆圈还套着小圆圈，还标着奇怪的符号。怪哉怪哉！这地图莫说是与本朝绘制的完全不同，便是海外诸国绘制的地图，也没有这般怪异的。林将军居然能看的懂。”

林中雪没有理会在一旁滔滔不绝的楚文英，目光始终游移在牛皮地图上数个叉号标注的地方，直到看到一处红色标记，用食指点了点，长舒了一口气。楚文英把脸凑过去，只看到大大小小的圆圈中间有个小小的红叉，圆圈上标记着阿拉伯数字，由内向外依次递增。

林中雪耐心地解释道：“楚将军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地图吧。林某也是受人指点，勉强看得明白。用那位大人的话讲，叫做等高线地形图。确实是怪异的称呼。我初见时也是甚为震惊，居然只用线条和圆圈就可以画出一座山，当真是匪夷所思。线条上的符号也是一种数字，用来表示高程，据说西边的大寔人就是这种数字计数的。但这幅地图并非大寔人所绘制，而是那位大人带来的。这个红叉标记的地方，四周高耸，中间平缓，像极了斥候发现的山盆之地。”林中雪环顾四周，继续说道：“图上红叉所标记的山盆与我们所处的位置相隔两座山头，恰好在我们的北侧。”

楚文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要张嘴说些什么时，脚下大地微颤，马蹄声不绝。有六七人骑着马，自山下而来。为首一人正是海州都校宇文寒江。林中雪与楚文英来到马前，拱手行礼，其余军士也纷纷跪拜。宇文寒江在马鞍上低头看着林中雪，冷笑几声，问道：“林将军，任务进展如何？”

林中雪抬起头，回复道：“方才斥候已确认有一处山盆之地，正是地图上红叉标注的地方，尚未发现有黑匣，属下正要前去仔细查探。”宇文寒江有些不耐烦，双手紧紧攥着僵绳，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宇文寒江身旁一人穿着黑色袍服，头戴帏帽，戴着金色面具。金面人端坐在马鞍上，缓缓说道：“那就辛苦林将军了。林将军也莫要耽搁太久，时日太久，只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宇文寒江面带微笑，对着旁边的黑衣人说道：“林中雪的能力虽非上乘，但为人忠厚，尽职尽业，大人交代过的任务，定能按期完成。”说罢，又将目光转向马下的林中雪，厉声说道：“既已查探出蛛丝马迹，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带着你的人赶紧行动。过了今日，再无任何进展，让你手下将士提着你的头颅向这位大人谢罪！”

林中雪低下头，连连应诺。他身后的军士头贴着地，大气也不敢出。金面人清一清嗓子，缓缓说道：“宇文大人，我身上所带的地图文册只有林将军看得明白，我所讲授的术语唯有林将军听得明白。论武力，林将军并非上乘。论智识悟性，军中无人可及林将军。就连宇文大人也要逊色三分。大人若是治林将军死罪，在下交待的任务只怕是永远无法完成，李都督心中期待的物件恐怕遥不可及。那时，宇文大人也自身难保。”宇文寒江陪笑道：“大人所言极是。宇文寒江也是替大人着急，不过说上几句气话。”

金面人下马走到林中雪身后，拿起交椅上的地图，若有所思。宇文寒江上下打量着，慢吞吞地说道：“林将军，此机要事件交代与你，也是对你的信任。事成之后，加官进爵少不了你的。你也不必再屈居于小小的陌刀将。”

金面人放下地图，拍拍林中雪的肩膀，点点头。林中雪退后几步，拱手说道：“大人器重林某，林某万分感激。林某只愿尽心尽力完成大人交代的事情。至于仕途一事，从未挂念心上。”金面人并不做声，踩住马镫，示意宇文寒江下山。宇文寒江摇摇头，说道：“蠢货！你不想升官，别的人可做梦都在想。时辰不早了，既然将军有这份尽职尽责的忠心，那请将军整顿兵士，速速行动，莫要再耽搁下去。”说完这些话，宇文寒江调转马头，嘴里面嘟嘟囔囔，跟随金面人骑马下山。

宇文寒江与金面人走远之后，楚文英凑到林中雪耳边：“林将军，那位戴面具的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据说那位大人与李都督相遇不过数日，便成为行军司马。只是可怜那位贺大人，宴席上多笑了三声，就被削去行军司马的职位。虽顶替病死的齐州都将，究竟是不甘心呐。更神奇的是，那位大人纵是在都督面前，也未摘下过面具。有传言说，那位大人面貌丑陋，生着四瓣嘴，口中三排獠牙，每日要吃生肉。海州所产的三尺大鱼，连刺带肉一并吞下……”

林中雪卷起交椅上的牛皮地图，轻轻敲着楚文英的脑门，说道：“少听那些谣言疯语。你仔细想想，那位大人从未摘过面具，无人可以窥见大人的相貌，又如何知晓大人面貌凶恶，满嘴獠牙。”楚文英摸摸后脑勺，嘿嘿大笑。

此时东方渐亮，林中依旧昏暗。楚文英传令全军，整备什物，前往斥候发现的山间盆地。林中雪等百余人按着地图上的指引往南前行。不远处，一座山脊横在眼前。林中雪停下脚步，展开牛皮地图，确认无错，正要示意身后军士继续前行，却见山脊上有二十几个人影。林中雪一行人与人影相距不是太远，只因树林光线暗淡，看不清对面来人的相貌。

“戒备！”

未等林中雪开口，楚文英手握横刀，先一步下令。众军士列好阵型，十几人持盾位列林中雪前方，弩兵紧随其后，其余兵士围作弧形，护住两位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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