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捕诗剑录 第145章 失常的魔王

长臂真人见这人一身黑衣披着长发，似曾相识，但出言荒诞而凄凉，满含死寂绝望之意，而虽是说求死，这样站在他面前，从武学上看，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一破绽，这一剑若再行刺去，这人只消一举掌便可夺下自己的剑来。但这人竟什么也没做，一双手自然而然地垂在两旁，令人莫测高深。这是一种什么武功，竟高明至此？全无他的主意显露，令人一下子不知他说的是反话还是真话，不知他是含怒故意反言，还是真的已绝望弃世，心中了无生趣？但觉这人说话刻板而平平静静得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又显得鬼气森森冷绝人寰。这使他感到诡异之至。长臂真人心里没来由地慌了一慌、虚了一虚，像真见了鬼一般。

“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我看到你的背影那样熟悉？”长臂真人不敢造次，压下心头怒火与惊慌之意，高声问道。

那人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没见他肩头晃动，他竟似在被一个脚下安`了圆盘似的慢慢转过身来。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肤白如玉、眉目如画、貌美若天人菩萨的美妇人之脸，脸上却苍白无血，双目空洞无物，如同一个死人。

“你，女人！不，你是……”长臂真人忽起了大惊恐，说到后面声音都颤抖起来，后面的话他竟说不下去。

“俄菲梅克斯！”来人忽然这样高亢地冲着长臂真人尖叫，另一个声音与此同时从这人的喉咙里以一种恐怖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低沉沉地吐出来：“我，杀，人，了！——我，又，杀，人，了！”当他说“我杀人”时他脸上与眼睛里竟充满了恐惧感。

“对，你，你，你‘俄、俄菲梅克斯’！”长臂真人向这张脸挤着笑：“你又杀人了。你杀得好！”

来人突然出手——如传说中一个僵尸复活一样突然出手迅疾无比一下子掐住了长臂真人的喉咙，长臂真人注意到这双手在掐过来时白净得如透明一般。这个人应该长有一对长长的可卷曲的血红指甲的，但这双手却指甲圆润而平整匀齐，个个指甲贴着指肚如新剪一般。但来人这双指甲平平的手上劲道大得吓人，长臂真人相信，这人这双纤美的手，若要杀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扼断自己的脖子，他这样做，要比拧断一只鹅脖子还容易。

来人冷冷地看着长臂真人，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冷冷而阴森地几乎是贴着长臂真人眼睛用低低的西域语一字一顿地说：“但我不要杀人！我不要杀人！”

长臂真人因被来人掐着喉咙，艰难地挤出笑容陪笑道：“嗯，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不要杀人好。”

长臂真人说话间，试着用手推与拉开来人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双手：“你不要杀人，你不会杀我的。你请放开你的尊手……”

来人真的松开了手，呆在那里，喃喃地失魂落魄地重复道：“可是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他这样机械地念着“我杀人了”这个词，声音一遍比一遍低，似是在梦魇里梦呓。

长臂真人一怔，不知何以来人会变得这样反常，但还是顺着来人的话头说下去：“是啊，你杀人了。你杀人了！”

“我杀人了，你看到我杀人了？看到我杀了他了？”来人道，他的眼睛忽然充满了一种企盼，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也没看到他出手，他的一双手又一次落在了长臂真人的咽喉间，但这次是揪了长臂真人的衣领，他把衣领揪得这样牢与用力，长臂真人又一次感到呼吸不爽起来，脸胀得紫紫的，紫得像猪肝。

长臂真人想，一定是他与那个人的那一场仗打得异常恐怖，恐惧，他虽杀了那人，但被那人吓坏了，以致竟不敢确信他真杀了那人，所以才会这样失常！长臂真人想到这里，忙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说道：“正是，正是，我看到你杀人了，我看到你杀了他了！”

“你、你看到我杀他为什么不阻止？你为什么不阻止？你这个恶魔！你是存心要害我！害我生不如死，作不了人！”

来人这样大声咆哮着，边说边大力地揪着长臂真人的衣领来回晃动，说到最后激愤之处，一掌打在长臂真人脸上，长臂真人脸上顿生生被抽去了一层皮，露出五个发白的指印来，指印不过片刻，渗出血来，变成一个令人恐怖的五根血手指岔开构成的血掌印。而这个脸上带着血掌印的人高马大长手长脚的长臂真人，被来人左手一拉衣领，马上像大虾米一样弯下了身子，来人右手接着赏了他一拳“冲天炮”。这一拳从下向上打出，打在长臂真人肚子上，直打得长臂真人向半天空飞去！

来人看着长臂真人向半天空飞去，尖声大叫道：“好恶魔，你竟害我杀死了我爹，还想向天上逃吗？——还我爹的命来！”说话之间，双脚一跺，似是施了一招“平地春雷”的少林轻功，人竟如旱地拔葱般冲天而起，冲向在半天空飞的长臂真人，但见他双手箕张，带着嘶嘶的爪功劲风真气，似要把空中的长臂真人撕个两半！来人这含愤出招，俨如狱中放出的食人恶魔，要把人撕得粉身碎骨，好一口一口地当炒面塞嘴里吃个干干净净！饶是专心为南霁云治伤的褚三清也被这场面所摄神，向天上望去。褚三清望去时，正见来人满脸被大悲忿大愤怒烧得血似的血红，瞪着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血红而冒着金光与绿火的眼睛，向长臂真人出手。

这个救了自己怀中南霁云一命的人竟赫然是那杀人不眨眼的来自西域的绝顶杀手——血魔王！

这个杀人狂！听他的话意，他竟连他的爹也杀了！

而看这人举止言语，显然是疯了！他竟以为是长臂真人自己要“向天上逃去”的！

这个疯魔！

长臂真人被血魔王打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光了一头的火，见血魔王还这样穷追不放、穷凶极恶地向自己出手，且纯是不顾死活的疯魔打法，又是惊恐又是恼怒，边招架边喝道：“血魔王，你疯了！谁是你的爹？谁又杀了你的爹？”

血魔王似哭似吼地咆哮着，像煞受伤之狼的长嗥：“耶律角轸，你这狗娘养的，你明明一切都看到了，知道一切，却还在这样装糊涂！我要宰了你！”

长臂真人叫道：“血魔王，我去追焦炼师斗法你都去杀谁了？杀得竟这样得失心疯了？”

净无明这时也发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疯魔客是血魔王，冲血魔王叫道：“兀你个血魔王！你回来了，我们方丈大师雪了上人呢？”

血魔王见净无明这样问，看着净无明这样问话时热切关心的眼神，大有香火情谊，人间暖意，陡地觉得心里有一股抑不住的悲苦铺天盖地而来，撤了与长臂真人比拼的手，仰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啸，神情凄悲，泪水滚滚而下。

血魔王这一悲啸，在长臂真人听来，如山呼海啸，地动山摇，天翻地转。长臂真人顿觉心口剧痛，既像巨石压胸，又若万针刺心，正运行用来对付血魔王的道家气功奇门心法“珠走玉盘”竟被血魔王这一悲啸给破了，气血翻腾不止，五内若焚！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奇经八脉顿若坠入万年冰窖，寒阴彻骨，透心冰凉！只觉有嘶嘶冷气进出周身百脉百穴，丹田气海顿变得空空荡荡哪里再能提吸真气、驭气空中？他顿时脸色一灰，像中箭的大雕一般从天空中栽落下来。

血魔王这一悲啸，泪水长流，也把众人看得傻了：这个流泪流得令人看了也要柔肠寸断的美貌悲伤男子，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横行西域的杀人魔王、绝顶杀手血魔王吗？冷血无情的血魔王竟也会流泪悲伤？他为谁流泪？为谁悲伤？

血魔王这一悲啸流泪，竟令合寺上下、少林寺内全场所有打斗之人都停了出手，人人都呆呆地看着血魔王，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释法舟、释大悲、释心灯、释妙喜这“四释”少林高僧，似是同气连枝、心有所感地在同一时刻感知到了什么，四人竟同时身子震了一震，脸色变了一变。四僧竟是不约而同地诵起偈子来。

先是释心灯寂寂空空的声音吟道：

“诸行生灭本无常，诸法无我亦无相，一切皆苦苦海脱，回头是岸认故乡。”

释心灯诵谒声才落，又一个诵偈声悠悠地响了起来，如碧海青天，夜潮自涨，西风芦花，头白霜月，人迹板桥，鸿爪雪泥，声音轻细，似女非女，悦耳清明：

“万象丛中得露身，唯人自肯乃方亲。昔时谬向途中觅，今日看如火里冰。”

众人看那诵偈之人，淡眉细目，身材萧瘦，乃是释喜妙。但那本来一直面含喜妙之相的慈爱菩萨面目，竟含了大悲悯的悲天悯人之相，另有一种萧清肃穆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