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染红樱桃 第七章 公主

秋桃来到化肥厂，仿佛她是厂里的大熟人，所有的人都认识她，都笑吟吟地与她打招呼，可此前她很少来化肥厂。

他们叫她“桃桃。”声音里满是亲热和谦卑。

“桃桃真漂亮，眼睛大大的。”

“白里透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桃桃穿上工作服，却不用去车间，她被安排在后勤财务科，负责物资采购工作。

她以为父亲会向她交代些什么，却是一位老科长交代的，老科长就要退休了。“桃桃是个好苗子，你爸爸为了厂子啊。”他的声音几乎颤抖。“你爸爸是个老黄牛，使不完的劲，为了咱们厂，一直在拼命啊。”“有你们这代人站在前人的肩上，将来咱们厂子一定会越来越红火。”这位前辈仿佛看到一棵树从栽种到生长的整个过程，看到风雨雷鸣和风雪交加，看到树的孤军奋战和坚忍不拔。

秋桃微笑地听着，她是真切的想听，有一个不一样的爸爸生活在这个地方，这个爸爸与自己眼中的那个爸爸判若两人。

晚上下班时，她发现电动自行车坐垫上多了一块座套，那个座套由绒布缝制而成，厚实而精致，显然是人有意放上去的。

来到厂里，她的确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照，这种关照已经深入到了她的屁股上。

梁会计说：“是我的一块座套，车子给人偷了，那块座套还在家里放着，其实你用了就知道离不开它。我们女人一样要学会用垫子，在男人之外，能够直接带来温暖和安全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布垫子。”

“那就谢谢了。”她不能拒绝，许多很小很小的东西带着浓浓的热情递过来，有的当着她的面，有的是突然跑到抽屉里，几天后才有人告诉你，那是他放进去的东西。

所以，她很快学会将抽屉随时上锁，不然有些小东西就会长着腿儿溜进来。

“你车上多了一个座套嘛，这块座套真好看。”埋头扫垃圾的老头，突然抬起头来对她说话。

秋桃脑子“嗡”的一声。难道我车上多了一个座套他都能看得出来。

第二天她知道，这个座套是方怡玲让梁会计放到她车上去的，这东西原来是那骚货的，她屁股底下压过的骚东西竟然送给我，该死的女人不要脸，不要屁股。

果然从那个座套上闻到一股化肥的味道，那女人的肥沃与朽烂，全部留在这个座套上。

她扔掉了那个座套。

早上上班，扫地老头又问：“你车上那个好像座套不在了嘛。”

她很想瞪他一眼，可她不能，她是厂长的女儿，一颦一笑都有许多人看着。

“桃桃，我送了你一个车座套，让梁会计套在你的车上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秋桃白了她一眼，两眼，三眼，那女人脸上还是堆着笑。

方怡玲回到办公室，站在宽敞的走廊里大声叫着秋桃名字，是亲如一家人般的那种声音。

她有自己漂亮宽大的办公室，但仿佛更多的工作要在走廊里，在厂子的大院中央，在人们一眼能见的明亮处去完成，她抬着高高的下巴，她总在怀疑着什么，讨厌着什么，并大声说出来。她在走廊里臭骂一个人，那个人萎顿下去，她还在骂着，那已经不是在骂一个人，而是要将更多的人和事纳入其中，指桑骂槐地骂，牛马猪狗地骂。太多的事物要在这样的怒骂声中归纳整理，理出头绪，给出响应。有时她挺拔在那里像一棵开花的树，仿佛有花朵在枝上怒放。

现在叶凤才与郭佳红离了婚，她多年梦想就要成真，她就要成为厂长夫人。名至实归也理当如此，她，曾为叶凤才两肋插刀，让企业迈过惊涛骇浪，许多人不知道这个过往，尤其是后来人，所以方怡玲今天这样骂，是要告诉后来人，包括秋桃，告诉他们关于一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她拉着秋桃的手说：“桃桃，眼下你最重要的是在厂里立足，自然你爸爸是厂长，没人敢碰你一根手指头。可你知道，咱们厂一千多号人，一个人就是一头狼，一千号人就是一千头狼，你不相信他们是狼，明天午餐吃的是肉骨头，你去看一看那些人啃肉骨头的吃相，你就会相信，这里一个人就是一头狼。我们女人可怜，女人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人来保护，就会像那些肉骨头一样被狼去啃。你现在不理解我，慢慢你会了解社会，会了解女人在社会里的难。”

说完她流下泪来，她这样的女人也能流下泪来。

第二天中午，秋桃去食堂吃饭，是和父亲一起进去的，她其实一直躲着父亲，她是叶凤才的女儿，这样的事情洋溢着化肥的味道，不胫而走，重味刺鼻。

显然父亲在那里等她，见到父亲她转身要走，可父亲叫住了她。

“桃桃。”父亲挽起她的手，径直像食堂走去。

她的身材高挑，皮肤白晰，她压制内心巨大的波澜，她曾梦想着这样挽着父亲的手走向婚姻的殿堂，父亲将她交给丁唐，可正是父亲击碎了自己的高考梦、爱情梦。现在她只能沦落到污水坑一样的化肥厂里。

眼前果然出现满目的骨头和狼相，那些面孔在亲近食物时忘记了修饰，这样的吃相显示出生活是直接的，赤裸的。

叶凤才笑得合不拢嘴，女儿终于长大，长成大姑娘，大美人。他挽着秋桃的手，步子坚实有力。那些啃骨头的人们忙里偷闲，眼睛直勾勾地扫向他们。此时，他们感到叶厂长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了很多，叶凤才也觉如此，不，他感到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

秋桃高考落榜，有点小遗憾，这没有什么，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能量来弥补这个缺憾。女儿是他人生的GDP，女儿要什么，老爸都能管她个够。

他早已为女儿谋划了一切，他甚至担心女儿考上大学远走高飞，担心女儿迷失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

他正在培养刘河，他头脑灵活，爱读书，有闯劲，有点小迂腐，但身上有一种难得的诚实，是个有为青年，马上就提拔他做后勤财务科科长。当然，这事不急，暂时不向二人挑明此事，让他们在工作中处一段时间，慢慢培养感情。他知道秋桃这丫头的犟脾气，她的心思可能还在那个上警校的浑小子身上。一个小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手里的橡皮棍、腰间的牛皮带，能当饭吃吗？能当饭吃的还是我厂一车车往外拉的化肥。

同学丛爽又打电话给秋桃，问可不可以将她弄到化肥厂来上班。

“我去问我爸。”秋桃感到在这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丛爽来了，自己就有个伴，有个真正说话的人，有个遇事能商量的闺蜜。

“爸爸，我的同学丛爽也落榜了，她也想来化肥厂。”

“啊，行行行，让她来，你们正好有个伴。”爸爸已经将她留在嘴里还没说出来的话讲了出来。秋桃立刻将这消息告诉丛爽，显然电话那头能够听出丛爽的兴奋。

“秋桃，你救了我啊，咱们真是朝中有人啊，这让我怎么报答你呢。”

“你明天就来上班。”

第二天丛爽袅袅婷婷地来了，秋桃将丛爽领到爸爸面前。

“好好好，风华正茂啊，你俩站一起，像一对亲姊妹。”叶凤才满脸乐呵呵地笑。

丛爽被安排在后勤财务科做出纳，与秋桃在一个科工作。

她们二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厂区的大路上，不断上演着回头率，这里的人形容简陋粗糙，他们的审美受到化肥的滋养浸润，啃骨头有狼相，看女人有匪相，肥沃细腻的眼神扫过来，他们要看出浓艳风骚，风情万种。

面对这些目光秋桃每每就要埋下头，而丛爽的眼睛却要直直地逼视过去，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她不怕任何东西。

丛爽的确很美，来自骨子里的风骚娇艳，如花似锦，事实上秋桃也是非常美丽，她有一头秀发，又大又圆的眼睛和一双灵活丰满的嘴唇。她的身段浑然天成，浓纤合度，却硬被套进一条暗淡失色，显然不能讨人喜欢的长裙中。

工厂的管道血管一样横亘在厂区的空中地上，它们粗砺笨拙，它们被简单粗暴地拧巴粘合到一起，形成一个不可一世的整体，它们喘息着，发出噪音，有着犟牛脾气和莽汉身手，走在它们的边上，仿佛听到巨大的心脏跳动声，它们张着饕餮之口，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化肥只是它们的排泄物。

秋桃与丛爽手挽着手，她们已经能对这粗砺的一切进行身形和气势上的镇压，美丽像树一样的构成风景，虽然只有两棵树，足以抵消机器的不堪丑陋，它们顿时自惭形秽和羞怯起来，能够看到一些管子将高昂的头颅深埋到地下。

秋桃不止一次看到爸爸徘徊在这些机器的世界里，爸爸的身影成为这些机器的一部分，他的身体里有着机器一样的呼吸和喘息。一个月夜，发现爸爸立在身后看她，目光穿过厚重的机器月光般地扫过来，她是这个人的女儿，顿时感到身体融化到那片淡淡的月色里，像棉花糖一样融化在父亲的目光里。

爸爸就要过生日了。

过去一家人一起过生日，开开心心的，这样的生日宴一去不返了。

生日蜡烛点燃，她与爸爸一起吹动蜡烛，爸爸嘴巴露出两个大包，作出使劲用力的样子，那蜡烛却毫发无损，火苗摇啊摇，爸爸等那个小蜡烛让她吹灭。

她张开小口，吹啊吹，那是自己的气力第一次吹进了大人的世界，那个世界的门口竟是一只飘摇的一吹即灭的红蜡烛，这只红蜡烛的背后，原来有着那么多的秘密和不堪。那只蜡烛是一面旗帜，是一团心肝为脂的火焰，是星光萤火的混合物，是玫瑰与百合的交响，是时光和岁月的风语柳鸣的花样开放，你怎么能够轻轻一吹，就将它吹灭？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今年要不要给爸爸过生日?

她去了爸爸的办公室，他们的交谈中肯定会触及这个话题。

门虚掩着，办公室里乱糟糟的，桌上堆放着文件书籍，她试着打开办公桌抽屉，每个抽屉都锁着，她又转身去开身后的柜子，打开一只柜门，里面除了两瓶茅台，还有一些杂物。这里会不会藏着爸爸的一些秘密，像那女人赤裸裸的身体一样的秘密。

她又打开一扇扇柜门，并没有发现什么。

秋桃突然眼睛一亮，她将茅台取出，用报纸包好，迅速离开。

她要给爸爸过生日，与往年不一样的生日宴，只有她和父亲俩，没有生日蛋糕和蜡烛，只有两瓶茅台酒，她要像他生意上的伙计，陪着他喝茅台酒。

就用这两瓶茅台，要给爸爸一个惊喜，一个惊吓，除了过生日，还要告诉他女儿已经搜查了他的办公室。

到了晚上，没到下班时间，就看到爸爸上了一辆熟悉的车子，正是方怡玲的车。

方怡玲手拎着蛋糕盒，显然他们一起去赴生日宴。

秋桃两眼汪汪。现实是直接的，她看到了一地鸡毛，一地朽烂的果壳堆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