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染红樱桃 第二十八章 母女

秋桃身穿旗袍，像个出嫁的新娘。

茶舍能把一城的热闹装进来，人们终于有了大把的钱，要一起喝茶，东拉西扯。许多重大的议题是喝茶是进行的，比如一笔巨款的投入，一个项目的开启。又比如情人约会，将花前月下挪进茶舍酒肆，起步价是茶舍，上不封顶，以至于茶楼酒肆，夜夜声歌。林立茶楼酒肆将万种风情树立起来，它们立在那里娇娇美美的让人看，让你对着里面扫一眼，就觉那里有着巨大的纵深和无尽的魔力，想着进去，想着挽一人或一群人进去。

秋桃的茶楼略显低调，是茶香茶色限制了那样的招摇，她配制的茶香茶色即使被请进闹市，也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清纯，仿佛要清洗什么，沉淀什么。那个叫做“萝竹丛林茶舍”立于繁华街市，仿佛是来捣乱的，闹不团结的，但它的确在这个地方插上了一脚。

茶色在水中慢慢散开，慢慢的浓，它们在水中是有表情的。

色彩在空中，在人身上总是跳跃着的，作着迫不及待状，要几步作一步走，世界哪有那么多重大紧急？

将整个世界放一个壶中，是能放得下的，一壶茶便是对整个世界的缩微。

这个世界是可以缩微的，缩微后就能看得清了，能够看清全局全貌。许多人的错漏是他们没有看清全局全貌，他们没有将世界进行缩微的能力，他们不能静下心来喝一壶茶，他们总想作飞行状，并且希望天空无际，人间无际，只有无际的世界才能造就英雄，造就可能，才能让手中的刀剑光芒万丈。

刀剑也是可以缩微的，也是可以放入壶中的，壶中的世界并非死寂，它们是活着的，欢快的，壶中更需要生命力，需要血液的奔涌和氧气的参与，需要沸腾以及沸腾后的沉着静默，刀剑进入壶中，它们收敛了光芒，它们为壶中添料加彩，添加英雄气血和草木诗意，让壶中更加厚重生动。

茶色在水中不急不徐地散开，它们甚至还要驻足下来，等一等人，等那沁人心脾的芳香，那芳香作女孩子状，扭扭捏捏，一步三遥地过来，女人出门最难，她们要打扮自己，美上加美，她们的出场有些作态，她们喜欢拖后腿，她们要作出不必要的小心状，掩面羞涩状，它们最懂人间，人间的本质是芳香四溢的，树木丛林，溪水落花，甚至朽土顽石，它们的本质都是芳香四溢的，她们隆重地出场了，一步三摇，摇出人间情态，她们构筑起一个巨大的内容，她们身后还有许多的跟随。这时就看茶壶的容量了，是要让许多东西进来的，天地进来了，日月带着光亮沉入壶底，它们待在茶色里，形成集聚，形成院落，形成心地，形成蒙娜丽莎的微笑。

茶色绅士般地驻足避让，拱手迎宾，把这个出场让给茶香以及茶香身后的贵宾，于是就是一壶茶了，是一个乾坤了，在这壶茶里，秋桃分明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身后的院落，看见这个世界的本色。

萝竹丛林，萝竹编织的丛林，丛林里有那样严密的机理花纹，生命连接着生命，成为一个整体，阳光微风不时抚摸它们，它们随时接受爱与抚摸，它们彼此依偎，它们向轻风阳光尽显风情样态，彼此耳语情话，它们进行着灿烂的汇合。参与者还有大片大片的石头，那些石头永远呈现凌厉的正面，阳光打在它们身上，阳光让它们呼吸，它们似乎要与萝竹不同，但气焰受到绿与青的压制，它们被俘虏了，它们多情起来，石头的多情有些滑稽，它们曾经是硬汉子，但它们为萝竹的生动感动了，它们需要爱情，它们低下高傲的头颅，双脚跪地，它们憨直少言，茶壶煮饺子有情说不出，但它们作出了爱的表达和姿式，于是萝竹山有爱情了！

所以将这个茶舍称作萝竹丛林茶舍，这壶茶里也是能容放爱情的，是想容放爱情的，幽幽萝竹，绵绵爱情，在一个壶中汇合了。

秋桃进了茶舍，进入她为这个县城栽种的丛林里，茶舍很幽，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她身穿旗袍，旗袍发端于凶悍的旗人，但它却将东方女性的温婉柔媚衬托得琳璃尽致。

她曾幻想过，做新娘的那一天，要为自己准备几身旗袍，穿出丛林的深幽感。女人梦想的一切是可以用衣妆来完成的，衣妆的营造一如茶香，茶香在空气中营造，在构筑，它要造一幢楼，让你住进去，衣妆也在你身上造一幢楼，让你住进楼里。

一些人忙着喝茶议事，他们的事情太紧迫，他们嘴巴开合着，喝茶比吃饭急，他们不需要楼，但那楼是存在的，是秋桃为他们营造的楼，并眼巴巴的想让这些客人上到楼的高层，在那里眺望风景。

茶楼开业时，郭佳红来参观茶楼，一眼就看见穿旗袍的女儿，仿佛看见新娘了，女儿若做新娘时，一定就是这样，一定要这个样子，因为这个样子好看。

她二人紧紧相拥，她们几乎流泪。

秋桃离开化肥厂，郭佳红的内心是痛的，虽然她不情愿秋桃待在她爸爸身边，但秋桃离开化肥厂，这分明是叶凤才又向她身上捅了一刀。

见到秋桃离开化肥厂，她曾拿一个馒头洗衣服，将一块馒头当肥皂了。

她的心乱成这样，恨成这样。

她恨那个男人，默念他遭千刀万剐，这么好的女儿，他就一脚踢出来。不过今日看着穿旗袍的女儿，觉得老天爷又将女儿从叶凤才手中抢了回来，彻底还给了她。

女儿是她的全部，女儿给了她心理慰藉。女儿的一举一动，她的细碎的脚步，她随意的哼唱，她的任意和任性，都能在她的心里激起涟漪，都能像一坛坛银子一样的水，灌填她心的坑坑洼洼的伤口。

生命中只剩下这一丝温暖，这也是在寒冬里为她抵御严寒彻夜闪着熟焰的煤。

刚才来时，她在街边看到糖炒栗子了，多香啊，世界铺陈着无尽的锦绣与繁华，但自己可取的尤物，可能就是这样几粒糖炒栗子。过去买了一家人吃，家里的人越来越少，秋桃上班后她一人在家，只有她一人吃糖炒栗子了。

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是不能一人吃的，包括家常便饭，一人吃下去，就会把自己吃成一个穴居的原始人，原始人穴居的时候，最怕孤独和黑夜，怕狂风后的风雪，怕野狼的嗥叫和寒风的悲鸣。人用了几百万年的功夫，创造了桌子，创造了桌上的食物，创造了一男一女对坐的方式，创造了一家人，相敬如宾，于是人才走出洞穴，走进家园，人才比兽尊贵起来。

她们面对一壶茶，一起吃着糖炒栗子，郭佳红是这个茶舍的第一个客人，一如数百万年人类第一次踏入洞穴，感受到了温暖和团聚，对坐共眠，第一首诗诞生了，诞生了真正的母亲和女儿，母女开始喝茶，吃糖炒栗子，洞穴里面充满了毛细血管，生命有了通道，有了激情。人需要滋养了，需要茶，于是便有了茶，需要糖炒栗子，于是就有了糖炒栗子的芳香，人们将石头堆放到洞口，那就是门，门能够挡风挡雨，还能将一家人变得更像一家人。

郭佳红要起身走了，她一个老太婆，不能赖在这里吃糖炒栗子，这样是要影响女儿做生意的。

她离开茶舍，走在回家的路上。

秋天，天地老之将至，叶子徘徊在得失之间，叶子正在失去，失去生命的活力，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和尊严，它们在天地间徘徊，在寻找，那找寻的样态是悲凉的，它们要找到立足处，为此它几乎一天一地的飞翔，就为找个立足处。

你瞧，只有风，为落叶献上一份殷勤，它们给叶子一份力量，托举着它们，努力地让它们上扬，向着无限的远方飞去。叶子于是在空中旋转、翻腾、飘舞，生动如精灵般地在天地间飞翔。

空中飘散着的，满目都是轻手一挥的随意。

叶子，当你们在空中云游时，一定看到了萧瑟的秋意，看到了田野苍老的背脊，一定看到了一种真实，一种沉重。

叶子，曾几何时，你们粉面朝天，你们是少女美妇人，是宠儿，你们永远接受阳光和空气的抚摸，曾经歌唱、舞蹈、给人间以绿色，给夕阳以倒影，给风以歌声，给地平线以悠远的潮水波浪。叶子，你们也入因果轮回么？来世是否想变成一朵花儿，翘立在丁香树上；是否想变成枝头的鸟儿，作随意的飞翔；或许变成一滴晶莹的露水，短暂，却并无最后癌变一样痛苦的时光。

人生之秋，应有一种浓浓的区别于脂粉香水的香味，应有一种达观和超脱，应有韶华故事并有向整个天地叙述的欲望，应有生命的圆实与秋意的荡漾，可你站在这里，眼前纷乱飘零的落叶让你发呆。

她的手机响了，是女儿的来电。

“秋桃，有事吗？”

“没有。”

“没有还打手机。”

“妈妈，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一听这话，她顿时热泪盈眶，女儿此时一定看到她的娘一人孤独地站立在街头，看到她娘此地落寞失落。

除了女儿，还有谁能够这样来听自己的声音，她忽然没了声音，她觉得应该控制自己，不能让秋桃感觉出自己的伤感，可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她的声音几近于哽咽。

她在盘算，扳动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计算一组数字，又像是对人生的过往作出盘点，这是需要指头参与的，一件件，一桩桩，放到指头上去数，让它们数个清楚。如今又多出一桩，秋桃被踢出化肥厂，让这本来就不够用的指头又多出一桩，这一桩一定要算上，放到大姆指上，这是第一桩第一件，是他叶凤才狼心狗肺的第一件。

郭佳红翘起这只大姆指时心口不觉一阵钻心的痛，两行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