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染红樱桃 第十五章 情疑

案件分析会再次举行。

几天过去，案件毫无进展，今天的会议会场充满着凝重的气氛，刘局长和朱队都紧锁眉头。

这个案子基础条件非常好，死者死亡后几小时就被发现，现场没有遭到破坏，死者又是化肥厂干部，活动轨迹和社会关系十分清楚。各项调查都很顺利，综合汇总各路情况后，却是一团雾水。与丛爽关系密切的人作案嫌疑被一一排除，因为是清晨发案，大多数人都在休息，并有小区视频作证。

凶杀发生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刘凤才死后的“头七”，并在通往公墓的路上。

如果是非关系人作案，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时间点？

但如果是雇佣的杀手作案，手法又很不符合这些人的特征。

会场上朱峰队长正在讲话，他在分析案情：

“以下是两名重点嫌疑人：

刘河，男，29岁，县化肥厂后勤财务科长，曾经是叶凤才司机，后提拔为厂后勤财务科长。案发早晨曾与丛爽有过一次通话，案发前日晚也多次给丛爽打手机，但从监控视频看，案发日早晨他也居家，直到早上八点才出门去单位。十杀九奸，尤其丛爽这样漂亮女孩的死通常与感情有关，无外乎婚外情、小三上位。化肥厂有人反映，刘河曾暗恋过丛爽，但后来丛爽成了叶凤才情人，但又不像是刘河妒嫉杀人，因为这件事没有发生在叶凤才生前，而是叶凤才死后的第七天。”

“叶凤才死亡的情况你们了解吗？”刘局长问。

“叶凤才是因肝病住院时一次从医院溜出，回来第二天死亡。医院判断是期间叶凤才有过一次性生活，肝病病人是严禁性生活的，性生活之于他们相当于自杀，对此，医院有过鲜活的案例，医生对叶凤才也有过明确的交代，第二天叶凤才一度病情发作陷入昏迷，经抢救醒来后承认自己有过一次性生活。”

“他与谁发生了性生活？”

“他当时的性伙伴是丛爽，但我们调看了宾馆监控，那天与他一起出入宾馆的却是他以前的情人方怡玲！”

“方怡玲这个人也值得怀疑，在化肥厂她是销售科长，极为泼辣能干，后来丛爽委身于叶凤才，她的地位被丛爽取代，如果找出这个世界上最恨丛爽的人，应该就是她，但丛爽死亡的早上，她居家没有外出，可以排除她直接作案的可能。”

“还有一个重点对象!”

这时屏幕上打出一个女孩身影。

“叶秋桃，女，23岁，叶凤才女儿，丛爽同学，曾与丛爽一起进入化肥厂，后离厂在县城经营茶舍”。

丁唐紧盯着屏幕，秋桃的身影被打在投影屏幕上，刚才案情分析会上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惊肉跳，他看着秋桃身影，没想到三年后与她的遭遇是以这种方式。

真没想到，即将开始的一场求婚仪式被丢进一场凶杀案里，毕业后丁唐参加了三个月的新警集训，他本想在集训结束再找秋桃，那时他就是县公安局一名正式警员，他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这一切被丛爽的一具尸体打乱。

从办案纪律来说，此时此刻，是不能与本案如此紧密的关系人见面的。见了面，他也不能直截了当地向她发问，案子是不是你做的？或者该案与你是否有关？可以想像，哪怕是轻描淡写的提及，也会在她内心里掀起怎样的波澜，你是在审讯她，拷问她。你杀过人？她摇头，哭着摇头，然后你说我弄错了，我是随便问问，然后说我爱你，我要向你求婚，到那时候，你要先扇自己一个耳光，这还不行，你将自己心爱的人认定为杀人犯，哪怕只在内心里一秒钟的一个闪念，齿牙轻轻的一次碰撞，都将是心肝肠肺的翻转颠覆，而不能承受这种颠覆的首先是自己。

这三年物是人非，秋桃父母离异，又愤然离厂，现在又遭丧父打击。难怪秋桃一直躲着他，这其中应该还有更为不齿不堪的东西，她心里应该有苦有痛，对此他知之甚少。

可她能是个杀人犯吗？

关于凶杀与破案，丁唐在警校里学习了太多的相关知识。

杀手有莽汉、有灿烂如花的少女，有的凶杀血溅四野，有的却平静如水，凶杀现场甚至透出春暖和花香，丛爽的现场就是如此，没有发现一滴血，没有打斗，甚至发现几片菊花和百合花瓣，丛爽不像死去，仿佛林间小憇，这个凶杀透着女性的娇弱味，怎不让他与秋桃联系在一起。

难道秋桃是杀人犯？

三年来，一直在矛盾斗争，那个县城，他回还是不回？最终对秋桃的迷恋向往战胜一切，他回来了，这简直就是壮士断臂般的回归，是的，回到县城来，意味着他放弃了许多东西，作出极大的牺牲，但他反复权衡计量过，为了秋桃这种放弃是值得的，必须的。

你就要向她求婚，就要交付终身的女人却可能是杀人犯，何其搞笑？命运要与他开一个大玩笑吗?

朱队接着说：

“如果将丛爽的仇人排序，秋桃应该紧随方怡玲之后。她是叶凤才的女儿，高考落榜后进入化肥厂工作，并将同学丛爽一起带进化肥厂。她对丛爽有恩。叶秋桃对于父母离异一直不能释怀，而丛爽竟然取代方怡玲上位，丛爽成了叶凤才新的情人，在她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她是引狼入室，所以她愤然离开化肥厂，如果她对丛爽生起杀机，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切是真的，是秋桃经历的故事？

秋桃，杀人你会吗？

一个抢劫犯夜晚潜入自己供职的银行，用刀先杀死值班人员，然后将通往金库的门橇开，在这里他还要杀一个人，但他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把杀人的刀了。他曾将作案流程在脑海无数次地回放过，显然作案蓝图里缺了丢刀这个可能的环节，那把血淋淋的刀子，鬼魅一样地存在于作案现场，却与歹徒玩消失，让这个歹徒陷入具大的沮丧和恐惧之中，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那把刀。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去上班，最后束手就擒。

人在进行从未体验从无经验的事情，兴奋与紧张是难于言及的，比如航天员的第一次上天，新郎的第一次婚礼。

航天员在天上的任何操作都要依照手册进行，实际上那本手册早已经背得倒背如流、烂熟于心，但他们的工作必须是机械刻板的，机械刻板才能万无一失，亿里挑一的航天员原来是这样工作的。

新郎的婚礼上也会出现找不到婚戒的尴尬，让给新娘佩带婚戒环节难于进行。

人们在一个宏大的现场，意识会受到多种因素的交叉干扰，发生错乱是正常的，不足为奇的。其实这样的错乱在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处处都会发生，仅仅是日常的琐屑让我们能够支付得起这样的错乱成本。

而某些杀人犯作案前也会弄出一个作案流程手册，并且给眼睛耳朵打了鸡血，给大脑注入兴奋剂，给心脏装了减震器，膝关节和踝关节都上了润滑油。但现场充满了随机和不确定性，一个风吹草动、一声狗的随意吠叫，一声咳嗽以及凶器的一次鬼魅般的玩消失，都会让他的操作手册失灵。

凶杀，是一个复杂的线条组合，各色线条交叉重叠，呈现生命和命运的复杂机理，一个小小的错失紊乱就可能让这些线条归入混沌，让这个线团千头万绪。

凶杀可能要用到博弈论和混沌学，用到矩阵数列和三角函数，用到方程和不等式，用到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用到八卦罗盘和北斗星相，用到不堪命运的底层代码和模糊世界的系统软件。

可怜的杀手，你啥都不懂，你怎么就敢去杀人？

并且，杀人后杀人犯的目光里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沉郁，脸上有冻结凝固的冰状物，成为抹不去洗不尽擦不干的残留物，狗通常能在屠狗师傅脸上见到这些东西。

血在一亿年前就拥有了灵长的味道，味道浓腥里透着高贵，血飞溅起来会在空中打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挥之不去的血腥，其实传达一种生命的能量和尊严，它浓烈而深重，杀手能够洗尽手上的血，但这血的气味会深深地渗入他的灵魂深处。

走进杀手，他身上的味道，与常人不同。

一个刑警理应凭借直觉，就能够嗅探这样的味道。

叶秋桃，会是杀人犯？那么我现在就要走近她，拥抱她，去闻闻她芬芳里的飘散物以及骨头里的浓腥。

丁唐的脸上不觉有了一丝苦笑。

他又想起另外一个案件。

姐姐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打电话给妹妹，让妹妹给她送件衣服，妹妹一时为事务困扰脱不开身，拒绝了姐姐，姐姐顿时陷入巨大的命运感中，感到命运的不公。她们虽为姐妹，一母所生，妹妹正在享受荣华富贵，而自己的生活却在苦难中挣扎，情同手足的姐妹，姐姐竟然因一件衣服对妹妹生出杀心，她雇佣杀手开始了对妹妹的谋杀。

航天员和新郎倌，被幸福托举到云端，欲仙欲死，而那个姐姐，她的心神沉沦在地狱的门口，自我意识被扭曲，许多东西迅速碎裂，痛苦突破紧咬的牙齿防线，举着长茅冲进来。痛苦有着特种兵一样的突防能力，它们为善为恶，总能让人全身颤栗。

生活总喜欢将一个女孩丢进巨大的命运感里，丢进漩涡，丢进一个齿轮飞旋的旋转世界，丢进深海，丢进没有边际的出离和苦难，这个时候一件小事都是深海里泛起的一个泡沫，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它的一次轻轻爆裂，就能将人炸得血肉横飞。姐姐就因一个泡沫一样的小事而杀妹妹，那么，在秋桃与丛爽之间，为什么不可能发生这样的谋杀？

叶秋桃，她会是杀人犯？

秋桃已经将他带入深水区，可以肯定地说，他也曾作为重点人被专案组纳入审查，他丁唐会不会是凶手？受雇于自己的恋人，对丛爽进行谋杀。

这个案子甚至会让他身败名裂。

怎么如此狗血，丁唐突然感到内在的爆裂和身心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