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悲古卷 第一章

旧货市场紧紧依傍废弃工厂，整条街道残留着一股上世纪废钢废铁的气息。

如若你想买什么老旧物件，要说什么地方卖的东西最全乎，非铁山贸易城莫属，它是一个被沉珂市遗忘的角落，哪怕周遭如何繁华，这里却依旧保持着它的灰调和神秘。

如果刚踏入大门就听到一股呜呜哝哝的广西味北京话，那就是关大爷没跑儿了，这一口奇怪的口音加上大嗓门成功吸引了一位样貌姣好、眉若柳叶的年轻姑娘驻足于此。

朱玑不是这里的常客，她此次来，是带着任务的。

环顾一圈，压根望不到头，在诺大的市场里成了一只困在江河里的仔鱼，姑娘即刻明了，倘若冲着一件东西来，除非逛上两日，否则很难找到她想要的。

她知道时间紧迫，出发在即，今天必须找到它。

见两人迟迟定不下价，凑上前看，呦，这不百达翡丽么，末代皇帝的珍藏，啧啧，一眼假。

座下的小青年自然不傻，一口咬定300块，大约是想低价买下，随即找个不识货的大傻春转卖出去。

“我付一千。”

“得嘞，老规矩，价高者得，不好意思嘞小伙唧。”大爷把烟嘴儿拍在地上，要不是看见这一幕，小姑娘真以为拍在了小青年脸上，不然他的脸怎么瘪成那个样子，

看着大爷脸上的褶子都在宣告自己的得意，她心里窃喜了一阵，他乐呵的从包里拿出一个皱缩的羊皮袋子包起货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临了还使牛劲往回拽，多不舍似的。

见状，小青年骂骂咧咧的踢着地上的扬灰“不识货。”

“大爷，您在这多长时间啦？”

“呦，小姑娘头一回来吧？大爷我在这的时间啊恐怕比你年纪还大呦，看看，还有看对眼的没，价格好说。”就冲这姑娘花钱大胆又不识货，卖货大爷就知道了又是一个冤大头送钱来了，套近乎的话一顿输出。

幸运的一天，既然是老手了，那甭管这地方多大，几十年够这大爷摸清里边的事了。

其实姑娘心里门清，也跟他装糊涂，聊吃了一会儿，一边翻着皮亮皮亮的小包才道出真实目的。

“关大爷，我还想找个东西，您帮我看一看？”大爷接过泛黄的老照片，眉头一皱一松，随即从军大衣里掏出电话翻喽了一会“老王！把你那本《杂谈集》拿来，人闺女找嘞。”

“小姑娘，照片上这位是你母亲吧，抱着的是你呀？这眉眼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

只不过照片里的女人穿的寒酸，身后也是破草屋，跟朱玑这身打扮比起来可是天差地别。

她温婉谦和的挤了挤嘴角“先前家里不光景，她把能卖的都卖了，后来做生意才景气起来。”说完话，脸通红。

呦，看来是找旧物的。大爷心里狠狠自豪了一把，这大功臣非他莫属，书卖出去说不定还能有点洋人念叨的小费呢。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见打扮一样的大娘火急火燎的奔来了，胸前鼓鼓囊囊。

关大爷朝她挤眼，大娘便走过来，看见小姑娘一身打扮，跟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没差，表面淡雅，那是一身大牌，想到这不禁心头一喜，今天这生意她是做定了，这小丫头准是钱多的主“找书啊闺女？”

姑娘亮着眸子，“您出个价。”

“这个……姑娘，你也知道一书难求，这可是绝版，卖你这个数不过分吧？”大娘举起一根粗糙的食指。

“500。”

大娘把眼眯起来，“500？！500不行，八百。”

朱玑没说话，伸出四根纤细的手指，中指配着一环金戒，关大爷眼尖，打朱玑一进门就看见这金晃晃了，实打实的老黄金啊，也是老物件了。

俗话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更别提老黄金了，那是纯金打造，比现在市场上那些真真假假实在多了。

大娘一瞅那戒指，长了气焰，也不甘下风，比了个八。

见人转身就要走，这才慌了神。

“600，不能再少了。”

“成交，大娘。”

她从包里掏出十来张，一并给了大娘，“从大爷这淘了块表，”她晃了晃手腕，那只表不知道什么时候让她戴到腕上了“这里是一千六百块，您二老分吧。”

说完便走了，大娘在身后还没回神，朱玑走出去老远，才听见远处叽叽呱呱。

“就你那破表，一年了还没卖出去，一假表凭什么卖人一千!我不管了啊，我俩一人八百。”

...

《杂谈集》到手了，她摩挲着那张旧照片，眼睛逐渐没了光彩。

十三年前，那年冬天，大雪盖地，静悄悄的。

那天本该过第八个生日，见女儿瘦如柴火，借着这个日子女人终于有理由出门买肉。

那天，乌云压低，前脚刚迈出门，门口前面的雪地里愕然死了一只黑猫，鲜红染了皎白，鸦羽插满它的身体，满身羽毛的黑猫像只刺猬。

女人豁然失色，她一个趔趄，跌在门口。

角落的琴忽响一声，是琴弦断了，她利落又小心的换好琴弦，包在白色的包裹里。

“小澈，妈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那时她还不叫朱玑，她是元澈，家里的独女，元澈妈妈对她视若珍宝，小心护着。

一听能出去玩，她高兴的不得了，比平时看小人书还积极，蹦蹦跳跳穿好棉大衣戴上妈妈亲手做的棉帽。

女人匆匆背上长包，抱起元澈就往外走。

那年冬天很冷，哈出的气都要结成冰，元澈把脸埋在女人的胸口，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冻醒了，眼前是石灰壁，她坐起来，小手支撑的地方下沉了一下，有东西裂开了。

是在冰面上，头顶是一座矮拱桥，这一刻，她明白了那个词，如履薄冰。

爬上去之后，风大了起来，卷着残雪，和白色的比元澈还高的包裹融为一体，背上一沉，有东西掉下去了，她捡起来嗅了嗅，天太冷，闻不清味。

撇了撇眼前的快结成冰的水雾，是一块肉，一年到头吃不到一次的肉，她没哭，使劲吸了吸鼻子。

帽子似乎明白她现在的处境，追着风往反方向叛逃了。

风吹着她往前，十三年后朱玑才明了，在她的身后，追不回的不只是棉帽，还有那真相。

可是昨天，一张老照片的出现，把朱玑重新带回那年，这些年来她从未停止寻找，但每次有一点眉目，总有一股莫名的势力从中作梗，叫她不得不停止追查。

直到朱暇山老爷子走后，朱谋的出现，那冰封的湖面好像出现裂纹了。

在昨夜，老爷子的死讯传来。

病房里对她反复听到那句话“还愿，即刻去，即刻去。”末了，一只木盒不知从哪里掉了下来，在医生进来之前，朱玑先一步捡到包里。

还愿，爷爷常挂在嘴边的事。

医生从拥挤的门口挤进来，慌乱中干妈把朱玑扶出去，之后仓促的跑回去处理后事。

她坐在门台上，惝恍着听取一片沨沨。

来不及告别，她匆匆上车，准备出发佛村。

这是老爷子尝尝念叨的，要她去一个地方，名为佛村，村子坐落于地下，只有她找得到。

这是朱玑的义务，说的冷血些，其实就是一场长达十三年的生意。

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十三年来，他被朱暇山安排着去不同的地方学习各种乐理，她摸过的乐器比蚁穴蚂蚁要多，学古生物，古文字，现在她就像一台电脑，任何输入的指令甚至能不受她的意识执行。

又流泪了，十三年，就算是跟一块木头，也不可能没感情，死老头，这就给你把遗愿了了。

她拽下来头上那只簪子，咻的扔到后座去，腕上的玉镯闪光晃荡，她不愿睹物思人，矫情又别扭，说不定人老爷子就把她当棋子使呢。

也不是无迹可循，“要跟你说的是，我不是恩人，有可能是害你的人，你大可寄我篱下，不过待我死后……你必定毙命。

还有一条路能让你一直活下去，从现在开始听爷爷的话，学点东西。我死后你要帮我完成一件事，你还有活的希望。第三条……”

那时，冰天雪地里，朱玑一个人光着脚丫穿过荒城，来到镇上，不知何时踩到的玻璃瓶嵌在脚上，妈妈给她留的字条上提起让朱玑去医院门口等人，上了一辆黑色小轿车。

在车上，老爷子话还没说完，傻闺女就选了第二条，她始终不知道第三条路是什么，只知道老爷子对她的选择很满意，因为那是他看到十几年来朱暇山最轻松的笑脸，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轻松，像白云。

家中。

琴弦断了，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在角落，还是用白布盖着。

不走运的气势喷薄而发，朱玑强压着预感，上前去利落的换好琴弦，左肩背包，右肩背琴，准备出发。

正要开门，头顶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朱谋高她一个头，身上常年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不用抬头都知道是他。

“少吸点烟吧，小心溺死在里面。”

“去哪？”

朱谋很少来这边家里，事出反常，她抬脸想要观色，还没看到，朱谋便走进屋去，开了灯径自坐在沙发上。

“你没去医院。”

朱谋干笑了一声，“正常。”他把袖子挽起来，露出小臂那只扭曲的蜈蚣状疤，相传他是在冰川上出了事，那年他只身一人穿过无人区往冰川去，人回来时留下了一道蜈蚣疤。

回来的除了他，另外还有一车金子，还带着一只廉价的普通木盒，他却像珍宝一样随身带着。“进入正题吧，去哪？”

朱玑上前一步，双手撑在茶几上，戒指和手镯砸的桌子匡匡响，居高临下，“哥，你能一个人从冰堆回来，他们怕你，你觉得我也怕你吗？”拉长的眼线将气势堆叠起来，显得她像一只将要狩猎的北极狼“爷爷去世，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到这样的朱玑，他有些兴奋，敞开腿，他把小臂搭在腿上面，凑近她不到一尺的距离。

“做个交易。”

然后，她就得到了那张照片，交换的前提是，“如果你还想找真相的话，后天一起走。”

朱玑是想装傻问他所谓“真相”指的是哪件事，不过在儿时她便与他提及过长大后一定会找到妈妈离开抛下她的真相。

事情太简单，总觉得背后有诈“需要我做什么？”朱玑坐下来仔细看着那张照片里的细节，她黑绸般柔滑盘起来的头发，和照片里女人的发型一模一样：妈妈拖着她背的手里拿着一本《杂谈集》，背景是……石子遍布的荒漠。

“暂时不清楚。”

她翻转过来，照片的背面用红章印着“西郊照相馆”，这是当时镇上照相馆的名字。

“你……”朱谋有些奇怪，妹妹虽然不是同胞，但性格和他还是有些像的，保守来说，双方面对彼此时的性格很像两只刺猬，这种磨蹭又模糊的话，换他来听早就炸毛了。

尊严在上，他绝不会问她为什么没生气。

留下一句“书在铁山贸易城。”带上门，扬长而去。

次日，此时。

从旧货市场回来，她去了一趟殡仪馆，和干爹干娘给爷爷操办送葬事宜。

一直忙到海平面即将吞没苍穹。照片里的《杂谈集》静静躺在车里等待，朱玑一把拿下来，窝在沙发上面行李堆里翻看。

一本厚厚的书，凌晨三点时终于囫囵吞枣的看完了。

“什么感受？”

朱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刺激到，腿先朝目标扫去，手紧紧跟上，给不明之人一记肘击。

奈何被对方拒收了，他一手接住朱玑的手肘，踢开了她的腿。

客厅里仅亮着一盏夜灯，用眼过度，她看不清对方，只看的清发色是浅麦色的，而且气味熟知，怕吵醒干爹干妈，这才悄声说“朱谋？你骗我。”

要说感受，就是看了一乐呵，书里记载了历史上各种奇人怪事迷案，就是没有任何指向这件事的线索。

“吓到你了？”他松开手时，朱玑才发觉，他根本没用几成力，要照平时，人一撒手，青肿就像纸上点墨般，今天真是见鬼了，只是有些红痕。

“你力气太小，多练练吧。”

她被突如其来的温柔搞得不知所措，差点忘记这茬事了，“你怎么进来的，天亮才出发，现在来做什么。”

“这也是我家，想来就来。”他拾起地上的书，翻了翻，手指定在“村野迷踪”这一页扣了扣，递给朱玑“外面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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