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28

八月三十一日卯时

仙乡镇镇南带水街，囊括了弘城旅馆、雅闲茶馆、通街小巷而与古无干的长街，却和隆岚钟接下了深深的不解之缘。两天前，他在去汤汉维宅地的途中拦下了前去归还金条的温玉妆等一行人，在董既的协助下于带水街上购置了一栋两层式的人字架平房。

这栋平房建成不过一年时间，从未住过人，所有权一直握在住在房边的一个老人手中。据说这房子本是老人一个青年亲戚所有，那青年从外面借了些本钱，买下这块地皮，雇工匠建起这么一座楼房，本来打算做旅馆生意，可是自年初到郡南去做生意，就再也没有回来，所有权便落到了老人手里。老人虽然拿到了这么一栋房子，可是未偿清的债务也都转移到了他身上，三天两头有债主上门催债，他巴不得快点转手拿钱还债，不料又遇上镇里打仗的倒霉事情，不过唐眼光也借此压了不少价钱。

经过三四天的整顿，灰尘满布的废弃房屋已经焕然一新，屋内布置也初具规模，虽然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卧室，隆岚钟总觉有些奇怪的落寞，但是好歹还是把落脚点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要找长久的生财之道，一则养活全队，二则早日将欠下汤汉维的钱归还。

隆岚钟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银流越过阳台洒照在深色木地板上，他不自觉起身来到阳台，面对着空旷的后院，抽起了烟。秋深时节，栏杆上的露水浸湿双肘，风也没有过去凉爽的友好了。弹落烟灰，伴着轻盈的脚步，衣着轻便的女子出现在院落中。

“你怎么又在抽烟？”温玉妆左右换腿，没好气地问道。

“我抽我的烟，你训你的练，咱两互不相干呗。”隆岚钟说着，挑衅似地吐出细长的烟雾。定居下来后，每天早晨这个时间点是温玉妆组织的训练时间，不过在到训练时间前，这个女孩似乎就会在外晨跑一段，然后回到院落，准时训练，大概算是热身吧。

温玉妆双眉紧蹙，使劲在鼻前扇风，“一身的坏毛病。”

隆岚钟忍俊不禁时，队员们已经整装出门，来到了院落当中。

“温姐，你饶了我吧，这几天下来，我人都快废了，被子都抱住我不让我出来呢……”无精打采的汤心练揉搓眼角，不住地打着大哈欠。

“我说了，训练的时候要叫副队长！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大点声！”

“明白了！”

隆岚钟看着吃瘪的汤心练，膺下生出莫名的愉快，看来今天阴差阳错地凑合到训练时间，还真是有不小的收获，“还真是军阀习气呀。”

隆岚钟一出声，整个院落顿时安静下来，队员们抬头才望见头顶弹烟灰的隆岚钟，这下算是明白方才温玉妆的说话声了。

“隆……队长，您平时这个时候不是一般还在睡觉呢吗，怎么今天起这么早？”汤心练攀谈得颇为熟络。

“今天特意来观赏你们训练，看看有没有成效呀。”隆岚钟掐灭烟头，笑道。

“为什么这种人也能当队长……”

“韩雬雯，你说什么？”隆岚钟敛起笑容，韩雬雯那半嘀咕的话语，如若不是故意让他听到，那就是粗神经了。

“她说，为什么你这种人也能当队长！”出乎意料的精壮汉子高声回答。

隆岚钟将烟尾轻轻放置在栏杆边，一个翻身从阳台跃下，一对草鞋正落在众人面前的草坪上，隆岚钟与高出他一个头的柳惜时四目相对。

“我为什么能当队长？你就放马过来试试，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能当队长。”

“队……”

“隆岚钟，我知道你会使棍子，就算你耍棍子我也不怕你！我倒要看看，你这矮子能有什么能耐！”柳惜时打断温玉妆，脱出队伍，两边袖子已然高高撸起。

隆岚钟瞥过眼神躲闪的汤心练，对柳惜时笑道：“打你老子还用不上棍子，两只手足够了。”

隆岚钟话音未落，柳惜时勇往而前。对付市井泼皮，柳惜时的经验可是丰富得很，只看泼皮时时放狠话，定然是在瞧破绽或是胆怯而不敢上前，只趁此时上前，必能一击制敌。然而隆岚钟这泼皮并不给他机会，他伸出的右手被一个侧肩轻易闪过，眼见对方作势起腿，才要下挡，胸口上的巨力却让他连连退却，在众人散开留下的空地上勉强稳住身形。

隆岚钟仍然是一副令人恼火的淡漠表情，柳惜时很想给这混蛋脸上来上几拳，看看他是否还能如此从容。抢在温玉妆动身之前，柳惜时快步赶上，连续两拳落空，换做擒拿招数，好歹抓住隆岚钟双肩，哪料隆岚钟一支小臂抵住他胸口，一手攥住他左手猛转，恍惚之间，挣脱束缚的隆岚钟绕到身后抓住他的左臂，一个天旋地转，他莫名巧妙地便摔飞在了地上。

“你就这点本事啊？”

隆岚钟倒转的脸庞深深烙印在柳惜时眼中，使他臀上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他爬起来还要一决胜负，却没抓住机会——温玉妆已经挡在他和隆岚钟之间。

“现在知道老子为什么是你们队长了？”隆岚钟看着咬牙切齿的柳惜时，还是压制住了放声大笑的冲动，或许他蕴含在眼中的是奇妙的轻蔑，可人们看到是令人生厌的玩世不恭。

隆岚钟转身离去，但显然，目送这个地痞流氓扬长而去不是这些年轻人的性格。

“隆岚钟，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趴下！”柳惜时一拳捶在草窝，回应却从他声带的振动中发出。

“我也会争取打败你的，你这样的人，不配做队长！充其量只是个会点招数的二癞子！”韩雬雯骂得毫无犹疑，心中顿时畅快了许多。

“随你们便，晚上在我耳朵边上嗡嗡叫的蚊子，我已经一巴掌拍死了。”隆岚钟头也不回地远去，杵在原地的独立小队众人神色各异。

仙乡镇东轩延河河畔小屋

开了一夜的会，郡西和红叶城人马都有些疲惫，率领护卫军的孟旭卫领受牛摸鱼命令，命人准备了清淡的早餐送入屋内。牛摸鱼一口气扒拉掉大半块煎蛋，抬头却见弓许众小口咀嚼，还时不时用手帕擦拭嘴边油渍。

“怎么，弓将军军旅出身吃东西还这么讲究？”牛摸鱼不禁笑道。

“军旅出身，也可以用餐有礼，不然如何让大众信服呢？”弓许众回笑道。

易与雯和安若素颔首颇表赞同。

“我不这么看，为将者，若要席卷天下，就是要有风卷残云的气势，不然只怕是一事无成。就像红叶城诸公，在城里纠集军队这么久，却迟迟不肯出兵，迁延日月，毫无建树。”牛摸鱼咽下最后一块蛋片，朗爽笑道。

弓许众挑眉拭嘴，看着这个出口成章的“土匪”，说道：“红叶城里，什么时候纠集过军队？牛寨主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误会了吧？”

“误会？是误会也不要紧呐，误会着误会着就成了事实了。”牛摸鱼毫不松口。

易与雯安抚下还要说话的弓许众，轻声问道：“牛公认识一个叫‘余新民’的人吗？”

“‘余新民’？闻所未闻，我们谈的和这个人有关系么？”牛摸鱼不住敲桌。

“我们谈的和红叶城的军队也没有关系，”易与雯推开未动一口的煎蛋，“红叶城里任何军队调动都是正常事务，与他人无关。就像牛公也不会希望我们过问郡西的军队调动事务吧？两家相安无事，有危难时互帮互助，这是我们来之不易的谈判成果。”

“是，易郡宰说得很对呀，这样的谈判成果可是来之不易，我们两家都该好好珍惜。”骆一坨附和着，灌下一口浊酒。

“行，那两家以后就互帮互助，军队协同，把红叶郡变成一块宝地。”牛摸鱼笑道。

弓许众摩挲着兜里的金属，暗自下了决心。

别过讨人厌的小鬼后，隆岚钟在镇中的别堂书坊坐了许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终于抱着饥肠辘辘的身体找进书坊边的早餐铺点了一盘招牌“合遝包”。待得包子上桌，隆岚钟随手拿起一个便啃起来，一口咬出半边碎菜，三下五除二干掉一个，再吃下一个时，嘴里却满是油腻的肉末。

“店家，这‘合遝包’里都有些什么馅的包子？”

“诶，客官，这合遝包里会有些什么馅的，我也不清楚，都是看老板心情，当场和馅入包，所以呀，每次包里的馅都不相同。”店家招待殷勤笑道。

“这‘合遝包’的名字莫不是化用了王褒《洞箫赋》里‘合遝诡谲’的句子？”隆岚钟咬下半个包子，这次一入口便溢散着清香甜气，完全是没有尝过的滋味。

“这我可不知道了……”小二不住挠头，“据说这名字是店家祖上命名流传下来的，是个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不过像客官这样一次就说对名字的，小子还真没见过。”

“隆公，好悠闲呀，恕我来晚啦！”

隆岚钟和店小二正谈得火热，见熟人到来，便赏了小二一指铜板打发开，接待来人坐下。面庞整洁、洋装笔挺的董既，在郡西战争之前就受命率领工作人员驻扎仙乡镇作为安氏商行的代办，现在也进入了政府内部，参与具体事务。

“隆公好兴致呀，跟这店里的下人话说许多。”董既并不打算点些食物，笑道。

隆岚钟心中刺挠生痒，不露声色挤出笑容，“就是随便聊聊，我看这店里的菜名都挺有特色，就想问问店家这菜名的来历。”

“哦，原来是这样，”董既抬头遍观悬挂墙上的铭牌，“这里的菜名都很有特色，听说是这店家祖上流传下来的，那老爷子很喜欢看神话书，遇到生僻字就一时兴起取作菜名，不过这里菜色的味道还是挺不错的，毕竟百年老店了。”

“是么。”隆岚钟收拾僵硬的笑容，低头专心吃下汤包。

董既理所当然是个知趣的人，笑道：“最近商行里有些忙，我在委员会里的工作也不少，特别是商主忙着筹备谈判的事情，所以稍稍晚了一些，还请隆公见谅。”

“你客气了。”隆岚钟一改常态，那只是因为他实在提不起殷勤相待的精神。

“隆公想要的差事，商主已经用关系找到了，只是比较凶险，不知道隆公意下如何。”

“说说具体情况吧。”隆岚钟见递给董既的包子并不讨喜，便拿回恣意啃咬。

“牵丘镇的眭家书坊，有一批很重要的货物要送去郡南的小石城，隆公也知道郡南的乱局，所以这里要个护送的差事。眭家书坊是个老牌大客户，这次做生意的好像也不是一般人，报酬还是很可观的。”

“牵丘的？牵丘不是郡北的镇子么，也归你们西处商行管？”

“眭家书坊一直是我们商行的重要客户，当初老爷子为了锻炼商主，第一单就让商主做了眭家书坊的生意。因为商主处理得好，之后眭家书坊每次出货都指名要商主处理，这就成了惯例了。”

“是么，”隆岚钟擦净油渍，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疑虑，“我倒是也多少听过这家书坊，他们名气还挺大的。平时眭家书坊到郡南做生意，都要雇护卫么？之前的护卫呢？我们抢他们生意他们能接受？”

“这点隆公尽管放心。之前我们帮书坊运货，都是绕道走有小石城官家把守的长道，所以只要交些过路费，就能保证平安无事。可是这次货走得急，交接的人定了期限，我们不得不抄近道，路上恐怕不会稳当，所以才要雇人护送。”

董既盯着低头沉吟的隆岚钟，摸不清这位高深莫测的大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可他不是个甘于沉默等待的人，歇了片刻，终于问道：“隆公的意思？”

“行，这生意我接了，不赚白不赚。”隆岚钟兀然拍板，给他的一锤子买卖定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