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七十二章 张溥的故事——坚挺

张溥很忧郁，复社诸生无论多狂躁，也毕竟还是群心智不成熟的小孩纸，他们略显娇嫩的身躯经得起来自朝廷的狂风骤雨吗？

令张溥意外的是，复社非常抗揍，顶住了温首辅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仅损失了一小部分成员，完全谈不上伤筋动骨，甚至还在一步步复猥琐发育。包括张溥在内的复社高层该吃吃该喝喝，时不时还敢顶嘴反呛温首辅，甚至将温首辅降下的雷霆当成雷劫来锻炼金刚不坏之体，树立其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英勇形象。

复社为什么这么抗揍？有以下三条原因。

第一，复社很强。

复社不是省油的灯，社员全是属刺猬的，谁敢对他们下口他们会把谁的嘴扎个稀烂。面对温首辅扣过来的大帽子，复社诸子反手就是一记更大的帽子：阉党余孽在替阉党翻案。理由是现成的：复社是东林的子侄，阉党是东林的死敌，一切跟复社作对的势力都是阉党残余或阉党支持者，攻击复社是在为阉党复仇。

我们常面提到过的复社的社论——《留都防乱揭贴》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揭帖》表面攻击的是阮胡子，其实打击的是一大片，谁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谁便是在维护阮胡子，谁就是在维护阉党。

这个道理似是而非，大有白马非马之神韵，迷惑性较强。至于其合不合逻辑没关系，有没有人相信没关系，有人怀疑就行，特别是能引起崇祯的怀疑就行。

根据崇祯的智商水平，会对复社的这套理论产生怀疑吗？

当然会！众知周知，崇祯曾在阉党的阴影下度过了少年时光，称帝后仍被阉党压制了一段时间，如果不是智商高、手段狠早就被废了武功。一提到阉党，崇祯恨得牙根都痒，对一切跟阉党沾边的势力从来都是赶尽杀绝，宁可杀错绝不放过。因此复社的发力点正好戳到了崇祯的死穴。

考虑到崇祯的感受，温首辅对复社下手时不得不掂量掂量，注意影响，不敢过为己甚。

第二个原因：复社的队友很强。

复社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除了复社成员，后头还有两大派的支持：一派是复社的同志或同情者，另一派是温体仁的反对者，双方因共同的利益临时结成了同盟。

在这个同盟中，复社最大的盟友是东林。东林是一面血染的战旗，无数人为其抛头颅洒热血，尽管在与阉党的斗争中元气大伤，但活下来的东林党人都经受住了枪林弹雨的考验，手握重权，德高望重，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一方霸主，特别是在张溥明确表达出“嗣东林”的战略发展方向后，东林露出了后继有人的欣慰和慈爱，视东林为理念上的接班人。

相比西方社会血脉肉体上的传承，中国人更看重理念传承，认为理念的传承更高级、更牢固、更深刻、更容易让人生死托付。

在温首辅反复社时，东林第一时间出来给复社站台，跟温首辅叫板，帮复社撑起保护伞。

比如温首辅安排《在绿牡丹传奇》出版和上演后，复社势力范围内的浙江教育部门立即下令搜查书店、销毁书籍、禁止发售，文化局也禁止了该剧的上演，公安局也逮捕了名义上的作者——温弟的家人。

被一群超级大佬时刻盯着，温首辅只能在规则内跟复社玩，不敢明目张胆下黑手，否则让东林抓住了巴柄，到时就不知道是谁玩谁了。

第三个原因：温首辅这里不给力。

温首辅对付复社的武器是舆论和法律，方式是扣帽子，但这招疗效不佳，复社对此基本免疫。复社都是文化人，无论是发文章、编戏曲、写大字报，大家都是专家里手，对扣帽子的套路很熟悉，当年复社拿大帽子压死了不少人，无论帽子的质量、数量、款式都不比温首辅差，玩起流氓手段谁也奈何不了谁。

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这场争斗的裁判是崇祯。双方扣给对方的大帽子本质上是让崇祯评判的参考，而崇祯实在不好糊弄。

在崇祯的眼里，飞来飞去满天的飞帽实在小儿科，因为他本人也是帽子贩子和帽子专家，甚至是全国最大的帽子贩子。

当年清洗阉党势力时，崇祯实现了帽子生产销售使用一条龙流水线，帽子货物充足、物流迅捷、质量优良、款式新颖，强行用一百多顶大帽子活活压死了阉党。阉党被动当了榜一大哥，不得不含泪给了崇祯五星好评。

再后来，崇祯又用汉奸特务卖国贼的大帽子轻轻松松弄了东北战区总司令袁崇焕，谈笑间实现了班子的平安过渡和权力的顺利交接，本可能暴乱的东北边军硬是没有泛起一点浪花，一群骄兵悍将和他们带领的其全世界最强的骑兵乖乖臣服。

崇祯对帽子的质量、做工、款式、材质、用法用量等都非常清楚，因此在温首辅和复社互扣帽子时，崇祯一双慧眼第一时间看到了双方脑门上写着的大字：党争。

祟祯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双方都想利用他来打倒对方，借刀杀人。这帮狗东西，想拿老子当枪使！

不过崇祯真没有生气，作为皇帝，其最大的价值本来就是让人利用，反之他也可以来利用臣子。若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下边的人利用了，不能怪下面人狡猾，只能怪他太蠢太无能，不适应皇帝岗位。

明明知道正在被利用，崇祯却装着不知道，很认真地看着双方演出，有时认真地点点头，提出个不关痛痒的小问题，或看着远方作沉思状，有时提出些小意见和建议，总之是一副海纳百川傻白甜的样子。

这个态度很合适，双方都认为崇祯这是在支持自己。至于崇祯有没有看破他们的小算计没关系，不说破就是一定程度的支持。崇祯相不相信他们的理由也没关系，愿意看戏本身也是支持。甚至崇祯是不是很反感没关系，不叫停便是默许。哪怕是崇祯在反过来利用大家没关系，大家的目的能达到就成。

这是君臣间的游戏规则，众人想利用崇祯，崇祯想利用众人，互利互惠，相得益彰。

作为皇帝，崇祯当然希望臣子们团结，团团伙伙最终都是帝国的内耗，影响了工作是大明受损失。同时皇帝又不希望臣子们一团和气，有争斗了才能使用帝王心术平衡之术，才能体现皇帝的价值，才能在臣子互相伤害时出手调解，才能借一方来打压一方。

崇祯对温首辅的态度的基调是欣赏，否则也不会让他做天下第二人。他只是不想让温首辅势力太大而尾大不掉，因此需要复社这样的势力来平衡，提醒温首辅的尾巴别翘的太高。

崇祯对东林的态度则比较复杂，爱恨交织。在崇祯上台初期，东林冲在了反阉第一线，拉开了反阉大幕，帮助崇祯迅速巩固了政权。但同时崇祯对认死理倔骨头的东林分子也感到很头疼，又敬又怕，又爱又恨。因此崇祯对东林既不支持也不打压，而是想让他随着时间流逝自然减员然后消失在历史长河。

至于复社这里，崇祯不怎么看在眼里，一群基层愣头青罢了，一群小卡拉米，不值一提，打击他们都是抬举他们，只是偶尔看来东林的面子上才搭理他们一下。

权力之间的互相制衡决定了崇祯对温首辅和复社的态度：谁太凶猛了敲打一下，谁受欺负了拉上一把。也就是说，崇祯是个吹黑哨的，不管比赛双方的是非对错，他只负责比赛朝着他需要的结果发展。只要双方的打斗不太出圈，崇祯必然是采取中立态度，看着双方这么斗下去，顺便图个乐子。

崇祯态度暧昧表面中立，实际上仍是拉偏架，因为争斗双方的实力不对等。温首辅掌握着国家机器，复社只懂寻章摘句，一个拿着刀子一个拿着扇子。

很快局势朝着一边倒，温首辅春风得意，复社遍体鳞伤。

形势的发展与张溥的预言不一样。

开始时大家相信张溥的预言，认为崇祯底下的首辅比卷心菜还短命，认为温首辅很快便会下台。守得云开见月明，咬定青山不放松，到时复社将不战而胜。然而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温首辅丝毫没有下台的迹象，反而是复社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渐渐要顶不住了，许多意志不坚强的社员想着要脱离复社背叛革命了。

不少人开始埋怨张溥。张溥当年宣称掌握了历史规律，温首辅不可能违背历史规律，现在看来温首辅和历史规律必须先死一个。

张溥也很郁闷，如今连他也快坚持不住了。他一直在思索：历史规律是不是到了温首辅这里终结了？

依张溥的智商很快想明白了：万事万物都有例外，没有例外才是例外，这便是哲学上的“道可道，非常道”。哲学认为，一群短命的首相之后必然会出现一个长期的首相，这便是阴极生阳阳极生阴，这便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看来哲学比历史学更管用，历史经验主义害死人呀。

是张溥的历史学的不精？还是哲学悟的不透？都不是，根源还是温首辅太厉害，是他用强大的能力赢得了崇改的认可，战胜了宿命，进而改变了历史和创造了历史。

问题的根源找到了，张溥有什么办法吗？

没办法，他本事再大也斗不过一个能创造历史的首辅大人。

不但如此，复社成员可以多愁善感发牢骚，而张溥一肚子担心和委屈得硬憋在肚子里，他不能承认失败，不能泻气，他一泻气复社便真的完了。

张溥强颜欢笑，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假装信心满满胸有成竹，说着一堆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给大家洗脑同时也是给自己洗脑，灌鸡汤、画大饼，鼓励大家长风破浪会有时、吹尽狂沙始到金，现在大家心智经历了洗礼，队伍得到了煅炼，复社已经空前强大。

夜静无人时，张溥悄悄上了两柱香，一支祈祷复社有个好身体，皮糙肉厚骨头粗；一支香请求老天爷早些收了温首辅。

在一次次虔诚祈祷后，张溥的心愿实现了一半：复社越来越扛揍。许多社员擦破皮不再要求上医院了，有时连创口贴都敢不用了。特别是有一部分社员越来越成熟，斗志昂扬精神抖擞，越来越亢奋，越来越无所畏惧，主打一个前仆后继舍生取义，崇尚向我开炮和在烈火中永生，比的是谁挑战过的大佬级别高、谁作死的程度狠以及谁身上的伤疤多，到后来甚至有着一种殉道的强烈快感，撸起袖子要跟温体仁血拼到底。

宝剑锋自磨砺出，斗一斗会更健康，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来吧，再用点力，我没问题的，我还扛得住。

事情的发展趋势很出乎温体仁的意料。温体仁认为，作为首辅，他有能力决定一群年轻人的前途。年轻人可以不惧千金散尽，但不能不害怕丧失希望，那些躺平摆烂、自毁前途的都是些仕途无望的中老年人士，年轻轻便自愿放弃治疗的真不多。在前途和信仰、现实和理想面前，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途和现实，长期的打击必然会让复社土崩瓦解作鸟兽散。

没想到复社还挺难杀的，挨了这么多刀失了、这么多血就是坚持不死，温首辅殚精竭虑机关算尽使上了吃奶的力气却始终无法消灭对手。

开弓没有回关箭，杀不死也得杀，既然一时半会儿杀不死，那就慢慢杀吧，杀的多了也就死了。

温首辅的手上的资源比张溥多，可打的牌张自然也多，除了画圈圈扎草人诅咒张溥早死，温首辅决定继续下狠手、下毒手，看看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