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断 第六章 月光

沈苓没有去训练场，也没有回营帐，更没有去找徐兆。

她独自一人坐在军营外的草垛上，蜷着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末姜河。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但她心里更乱。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徐兆被赐婚的时候，她心里堵的厉害，难受极了。

徐兆拒婚的时候，她又觉得很开心。

这么多年，不管徐兆做什么，她都会不问缘由的跟着他，可这次她特别想问他为什么。

但她又想到了，抗旨会有什么后果。

那自己要不要去劝劝徐兆，不要为了一纸婚约自毁前程？

沈苓摇了摇头，劝徐兆去娶那个公主，她做不到。

姜清公主啊，沈苓见过她，就在那次晚宴上。

公主生的真好看，好像天女一样，整个人娇滴滴的，举止优雅，说话也慢声细语的。这样一个女生配徐兆，倒也合适。

沈苓又摇了摇头，不行，她怎么能觉得公主和徐兆很配呢？

她被自己乱飞的思绪搅得烦不甚烦，索性趁着开饭，跑去厨房抱了几坛酒，坐在靶场一个人喝了起来。

徐兆吃饭的时候也没看到沈苓的身影，便出去找她。找了半天，沈苓没找到，却碰到了周丛。

徐兆拒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军营，大家都挺好奇这么好的一门婚事，大将军为什么要拒绝。

周丛也不跟他拐弯抹角，直接问他：“你拒婚是因为沈苓吗？”

徐兆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只想找到沈苓，天色已经晚了，他担心沈苓。

周丛知道他一脸担忧是因为什么，拉着他去了靶场，找到了正在喝酒的沈苓。

沈苓酒量其实挺好的，况且才喝了不到半坛，人没醉。

见周丛和徐兆来了，她就招呼他俩一起坐下来喝酒。

徐兆也不知道怎么跟沈苓说赐婚的事，就坐在她旁边开了一坛酒，跟她一起喝。

周丛只能陪着俩人一起喝。

喝着喝着，三个人就开始聊天，也没什么可聊的，就说起了最近的训练。

沈苓一提到这个就一肚子气：“我真的服了，就今天那个，人家都十发箭起码能中个七八箭，他倒好，一个都不中。射箭很难吗？很难吗？”

周丛附和她：“不难，是他太笨了。”

“就是！”说完沈苓觉得不解气，直接爬起来从场边拿来了弓和箭，借着一点月色和外边火把的光，弯弓搭箭，准备演示一番。

趁着沈苓跑去大显身手，周丛对徐兆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指的是刚才见到徐兆时，问的那句话。

徐兆的心思，旁人可能不知，但周丛好歹跟了他们五六年，他怎么会不知道。

徐兆看着月光下那个弯弓射箭的女孩，看着她手中的箭飞出去射中靶心，看着她自顾自的欢呼雀跃。

周丛以为徐兆又拒绝了回答他的问题，便不再追问，倒满一碗酒，一点一点的慢慢喝。

然后他就听到徐兆柔声说道：“只要她开心，毕生愿把酒奉陪。”

周丛转头去看徐兆，只看到徐兆的眼神全在沈苓身上，月亮落在他的眼睛里，好像能清晰的照出沈苓的身影。

只要沈苓回头，就能在徐兆一汪似水的眼神里看见自己。

但沈苓只顾着展示自己高超的箭术，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过了许久，徐兆回过神，苦笑了一下，拿着碗倒满酒，与周丛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回想与沈苓相识的十二年，徐兆自己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沈苓的了。

或许是在主城看到她穿着裙子，美艳动人的样子的时候；或许是她每次在训练场呵斥士兵不专心，转身又看着他笑嘻嘻的问可以不可以去末姜婆婆家玩的时候；又或者是那年征战萤时城，他们的军队遭到埋伏，她独自带着受伤的他躲避追击，拼死把他带回军营的时候。

他至今都记得那天，他受了特别重的伤，流血流成了一个血人。沈苓就背着他，在一人高的草丛里，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爬，一步一步往营地的方向挪。其实沈苓身上也中箭了，但她始终没有放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沈苓的个子那么小，才到他的肩，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带着他走了那么远。

又或者，可以追溯到更久之前，在她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习武，明明疼的龇牙咧嘴也倔强的不肯喊停的时候；在她拽着他的衣服，问可不可以不把她赶走的时候；在她一身血，趴在末姜河边昏迷不醒，被他捡到的时候。

徐兆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情根深重的人，只是沈苓闯入他的生命太久了，他喜欢她太久了。

可是，时间越久他越惶恐，他怕自己和沈苓的关系被局限在兄妹或者家人之间，那他是怎么也打不破那层关系的。

所以他带着自己这点小心思，没有听从师父的话对外宣称沈苓是他的异性妹妹，反而总是有意无意的强调他们没有那些莫须有的关系。

徐兆觉得自己有时候是卑鄙的，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世人想的那么伟大，无私。他有自己的私心，他也绝不会为了国主对他的知遇之恩，而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所以，他抗旨抗的那么干脆。他这一辈子，第一次有这样不受控的时候。不管是为了沈苓，还是为了以后的自己，他都不会接受国主的赐婚。

月光在末姜河上飘荡，晃晃悠悠，是他们秘而不宣的心。

那天晚上，他们记不清在靶场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醉没醉。但徐兆还记得把沈苓送回营帐，自己才回去休息。

范公公回到主城后，马不停蹄的去见了姜朝乾。

姜朝乾得知徐兆拒婚后，怒不可遏，他没想到，徐兆会抗旨。

从他十四岁开始，姜朝乾让他入军营他就入军营，让他去打仗他就去打仗，让他去收复失地他必带着捷报回来。这次，是徐兆生平第一次违抗自己的旨意。

李副在一旁煽风点火：“现在全国上下都知道了，徐断涯拒绝了陛下的赐婚。姜国只有一位公主，陛下愿意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他，他徐断涯却不愿意娶。这岂不是驳了皇家的脸面。本来姜国子民就奉徐断涯为战神，他现在功高盖主，又敢拒绝赐婚，这天下，怕是没有人可以制他徐断涯了吧。”

姜朝乾想了想，前不久姜甲册封，他还跟徐兆好声说，往后还要他多照顾少国主。现在，他还在位，徐兆就敢抗旨，那若他退位，姜甲又怎么压得住这位举国传颂的将军。

他立马下旨，召徐断涯进城。

消息传来后，徐兆没有一丝惊讶，立马就准备启程。他自己骑着马，快马加鞭去，能省很多时间。

沈苓听到消息跑了过来，拦在他的马前，说：“我跟你一起去。”

徐兆从马背上下来，想把沈苓拉开，说：“我这次又不是去玩，你去干什么？在北林等我回来。”

沈苓不让，她说：“我不。”

徐兆有些无奈，低声哄她：“好了，听话。”

沈苓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咬着嘴唇说：“我不要，谁知道你去了主城会发生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去。”说着，她眼睛里就有了泪花。

姜朝乾召徐兆入城是因为什么，众人都心知肚明。说不定，徐兆这次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兆看着沈苓含泪的眼睛，轻轻笑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沈苓下意识的抱住了徐兆。

徐兆在沈苓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见的声音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保住北林军，等我回来，我们归隐。”

沈苓心里咯噔一下，没有说话。

徐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松开了她，转身上了马。

沈苓抬头看着他，眼泪掉了下来，但还是让开了。

看着徐兆策马离开的身影，沈苓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

徐兆进了主城，没有作任何歇息，直接去了王宫。

宫门口的侍卫要检查一下他身上的兵器，佩剑什么的是不能带进去的。但徐兆根本就是空手来的。

确定了徐兆什么都没带后，便有一位公公带徐兆进了王宫。这位公公没有带他去乾阳殿，也没有去南书房，而是把他带到了国主的寝宫。

姜朝乾坐在正厅的桌子旁，一旁的宫女在斟茶。

见徐兆来了，姜朝乾招呼他：“来，徐将军，与寡人喝茶。”

徐兆右腿后撤，单膝跪在地上，抬手行礼说：“罪臣徐兆，参见陛下。”

姜朝乾放下手里的茶杯，问：“徐将军，那你说说，你何罪之有？”

徐兆低着头，说：“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姜朝乾说：“你还知道寡人信你。寡人的清儿温良淑德，难道还配不上你？”

徐兆回道：“公主柔嘉居质，婉嫕有仪，是臣不配。”

姜朝乾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那纸圣旨，走到徐断涯跟前，把圣旨递到他面前，问他：“寡人再问你一次，领不领旨？”

徐兆弯腰扣头说：“陛下，臣尘垢秕糠，配不上公主北斗之尊。”

姜朝乾一甩袖子：“若寡人说配呢？”

徐兆咬咬牙，说：“愿陛下收回成命，另择佳婿。”

姜朝乾没了耐心，李副的话在耳边回荡，他看着徐兆说：“徐兆，你是不是当真觉得自己功劳大，寡人就会对你一再忍让？你今天敢拒婚，那明天是不是也敢违抗军令了？你现在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国主？”

徐兆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拒婚的事情会上升到这个层面，他立马说：“徐兆这一生，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为了陛下和姜国，臣断不会有半句怨言，此心可照日月。”

姜朝乾完全不听他说话，他摆出两个选择：“徐将军，你今天要么带着圣旨走，要么，把虎符留下。”

收回虎符，就等于收回兵权。

姜朝乾抬手把圣旨扔在徐兆眼前，让他选择。

徐兆低头沉默了半晌，拿出了虎符，放在了圣旨上，然后向姜朝乾行了一个大礼：“徐兆不才，辜负了陛下。”

姜朝乾没想到，徐兆宁愿放弃兵权被撤职，也不要接这道圣旨，他觉得自己好像控制不住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了。

霎时间，姜朝乾感到一股无名怒火堵在胸口，他叫来门外的公公：“把他给我关到无极殿去，没有寡人的命令，不许放出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那位公公也挺莫名其妙的，人都把兵权交出来了，不放人走，也不关大牢，还搞软禁这套。但他只敢心里腹诽两句，低着头把徐兆从正厅里带出去。

徐兆以为国主会关他进大牢，结果是禁足在无极殿。他也没办法给沈苓他们传消息，也不知道姜朝乾要关他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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