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 第八卷 西进 第一章 新的起点

借着灯的光辉，可以看清一切;。

靠着勤学多闻，分清善恶取舍。

——藏族谚语

转眼间到了1962年10月份。

尕阴屲的社员们把地里的玉米收回来晒在院子里，把洋芋也挖出来藏入菜窖。户外的农活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大家除了开会学习，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做自己的事情。

妇女们一年四季闲下来。这阵子，她们抓紧时间做一些入冬前必须完成的家务活，比如给一家老小做棉衣棉裤和棉鞋，把大白菜腌成酸白菜等到冬天吃。

男人们稍微清闲一点。习惯好一些的人聚在背风的朝阳处，一边懒洋洋地晒太阳，一边山南海北地聊天。习惯不好的人凑在一起，偷偷地打牌赌博。

以前的冬闲时间，牛万山都是在打牌赌博中度过的。现在，巩腊梅是生产队队长，如果自己再跑出去赌博的话对媳妇的社会形象不好。于是，他打算一个人离开尕阴屲，跑到河州城里找一点零活干，一来打发漫长的冬日时光，二来挣一些零用钱补贴家里。

巩腊梅非常赞同牛万山的想法，为他准备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再三叮嘱他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钱挣多挣少都一回事。关键是不能做犯法的事情。”

牛万山说道：“你放心吧！你也不要光顾着干公家的事情，把个人和海彻照顾好。”

巩腊梅说道：“冬天，生产队也没有什么大事。如果外面的活不好干，你就早一点回家，免得让人担心。”

牛万山背起行李卷，来到20里外的河州城。他找到一个盖房子的工地，询问工地上需不需要人手。

工地的负责人原计划减少人员、节约成本，看到牛万山年轻力壮是个干活的好把式，便同意他留下试做几天小工。

牛万山没有想到城里的工作这么好找，精神格外兴奋。他把行李放在工棚里，立刻转身来到工地，挽起两只袖子开始干活。他一会儿卖力地从车上搬运红砖，一会儿用铁锹搅拌泥浆，处处抢在别人的前面。这一干就是一个星期。

星期天，负责人给大家放半天假休息。

工友们都待在工棚里打扑克牌娱乐。牛万山觉得没有意思，决定到街道上转悠一下。他打算到东门外的马家台看一看尕阿爸牛占海的大宅院是否完好。

他刚走出东门，远远地望见一座高大的宅院矗立在普通民宅中间。高挑的屋檐气宇轩昂，显得不可一世。厚实的院墙威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他猜想这可能就是尕阿爸的大宅院。

牛万山走上高高的台阶发现，大宅院厚厚的实木大门虚掩着，留下一道缝隙。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透过窄窄的门缝向里面张望。他看见几个回族老人和小孩坐在板凳上晒太阳。

“你找阿一个？”

牛万山闻声赶紧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男人。他一时间没有想到会受到别人的盘问，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语无伦次地回答道：“找阿一个？我来看……看一下房子。”

那个人警惕地问道：“这里的房子既不出租，也不出售，有阿门个好看的？”

牛万山更加慌乱了，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房子……是我们……家务的……”

那个人严肃地说道：“这里以前是恶霸地主和反革命军官牛占海的私宅，是他用剥削劳动人民的钱财修建的安乐窝。解放以后，人民政府没收了他的宅院，把它分配给贫下中农居住了，再也不是他的私人财产了。你还有阿门个事情吗？如果没有事情的话，不要到处瞎转悠。”

牛万山连忙答应道，匆匆地离开了马家台。

牛万山看到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打算再到别的地方逛上一会儿。他来到附不远处的河州长途汽车站，望着南来北往的旅客看热闹。

忽然，牛万山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影有点儿眼熟。他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牛家在东乡韩穆则岭的世交马海德的大儿子马玉民。

他急忙跑上前，一把拽住行色匆匆的马玉民，惊喜地问道：“伊布拉海迈阿哥，你这是要到阿里去呀？”

马玉民见是老朋友牛万山，高兴地回答道：“原来是撒尼啊。我准备下天山呢。你阿门者一个人在这里啊？”

牛万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问道：“天山省远在十万八千里的天边上，你跑到那里有阿门个事情？”

马玉民笑着回答道：“我的三阿爸解放前不是跟着骑五军下天山了吗？天山省解放的时候，三阿爸参加和平起义当上了解放军，后来转业到兵团工作。三阿爸在农十师的苛苛苏垦区工作，现在当的是团长。前些日子，三阿爸给我们家写来信，说是兵团急需大量的人力，吃穿都不用花钱，每个月还给发工资呢。三阿爸催着让我赶快下天山。”

牛万山听说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禁不住动心了。

他试探地问道：“伊布拉海迈阿哥，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下天山，也到兵团工作啊？”

马玉民用手拍了拍胸膛，干脆地回答道：“当然能啊。我三阿爸是团长啊，是县长平起平坐的堂堂干部，一切事情都由他说了算。走，赶快买汽车票，我们两个一搭里（西北方言，一起）下天山。”

这时，牛万山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嗫嚅道：“最起码我先得给家里的人说一声吧？”

马玉民说道：“嗨，你回去一趟再回来，就要耽误一天的功夫。你写封信告诉他们就可以了。那么好的工作，多少个眼睛盯着呢。撒尼，时间不等人哪。”

牛万山点点头说道：“好吧。我到工地上拿行李，再向领导打个招呼。”

中午12点，牛万山和马玉民乘坐长途汽车离开河州城，前往省城金城。其实，河州到金城的直线距离不到80公里，但是两座城市之间被连绵起伏的高山阻隔，只有一条骑着骡马穿过东乡县的近道小路。如果换成长途汽车，必须绕到河州东南部的广和县与和政县，走一条130多公里长的简易公路。

经过将近半天的颠簸奔波，牛万山和马玉民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金城小西湖汽车站。看到天色已晚，他们住进车站附近一家小旅社。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用河州方言打听到火车站的公交线路，然后坐上公共汽车来到位于皋兰山下的金城火车站。在售票处，他们跟在别人后面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买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

牛万山和马玉民小心翼翼地攥着两张火车票。他们看着上面的文字和数字，既感到新鲜有趣，又有一些紧张和慌乱。

从火车站出来，他们商量去看望马玉民在省城工作的弟弟马玉良。

1956年，马玉良从西北师范大学毕业，在省委宣传部当了一名机关干部。他一如既往地酷爱文学艺术，业余时间刻苦创作，经常在报纸和文学杂志上发表赞美新社会、赞美家乡的诗歌，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和广大读者的欢迎。他很快成为东乡族历史上第一个在文学界小有名气的诗人。

马玉良热情地接待了马玉民和牛万山，并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他住在省委家属院的职工宿舍，只有一间前半间是厨房、后半间是卧室的小房子。

马玉民看到家里只有弟弟一个人，问道：“舍伊卜，你的媳妇阿里去了？”

马玉良回答道：“她跟着歌舞团下乡演出去了。”

马玉民把从东乡带来的一袋干菜和刚收获的洋芋送给弟弟。然后，他走到后半间房子，惊愕地望着占了一面墙的书柜和密密麻麻的书籍，关心地对马玉良说道：“你呀少看一点书，小心自己的眼睛麻掉了。”

马玉良笑着说道：“知识就像海洋一样浩渺无边。我们东乡人自古以来不重视文化教育。全县的文盲率高达99%，是文盲率最高的县。现在是新社会了，干革命工作没有文化知识怎么行呢？”

牛万山感慨地说道：“你阿达是东乡的大阿訇，花费了不少积蓄才供出你这个万里挑一的人才上大学。普通老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阿里有钱供尕娃上学呢？我的海彻都10岁了，还没有踏进学校的门槛呢。”

马玉良急忙说道：“哎呀，撒尼阿哥，这可不行啊！你们到天山省落脚以后，赶快把新姐和尕娃接过去。天山省是国家重点开发的地区，教育条件比我们的还要好。我现在看明白了，人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缺少文化知识。”

牛万山说道：“舍伊卜，你是国家的大干部，知道的事情肯定多。你给我们喧一喧（西北方言，说）兵团农十师的苛苛苏垦区是阿门一回事情。”

马玉民附和道：“对。你给我们好好地喧一下”

马玉良思考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去过天山省，了解的不是太多。我在宣传部看过一些天山省生产建设兵团的资料。”

马玉良站起身，走到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前，用手指着地图左上角的地方，说道：“撒尼阿哥，农十师苛苛苏垦区在这里。中国的形状像一只大公鸡。你看，东北这里是鸡头。金城是鸡的心脏。农十师是鸡尾巴翘得最高的地方，也是羽毛最漂亮的地方。”

马玉良继续说道：“你们要去的苛苛苏垦区有一条大河和几条小河。大河叫做额尔齐斯河。有条小河叫做克兰河。那里有很多小湖泊，土地平坦，水力资源丰富，自然条件非常多。看样子，苛苛苏垦区是个鱼米之乡啊。”

马玉民和牛万山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马玉良描绘的美丽场景：河水欢快地流淌，鱼儿在水中跳跃，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麦田，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

马玉民羡慕地倒吸了一口气，高兴地说道：“撒尼，人们以前都传说天山省是荒野之地。想不到它还是一座天堂啊！”

牛万山感慨地说道：“只好比咱们穷山沟好就行。伊布拉海迈阿哥，还是多读书好啊！你看，舍伊卜兄弟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马玉民突然想起牛万山给家人写信的事情，连忙说道：“舍伊卜，你帮撒尼阿哥写上一封信吧。他跟着我下天山，家里头的人还不知道呢。”

马玉良笑着说道：“你们做事真是干脆果断啊。我们先去吃碗牛肉面，回来以后我就写。”

他们离开省委家属院，来到西关十字的马有禄牛肉面馆，点了3碗金城最著名的小吃牛肉面。

不一会儿，头戴绣花小白帽的回族小伙计利索地端来一个木制的方匣子。匣子里摆放着3只巨大的白底蓝花瓷碗。瓷碗里满满地盛着散发出牛肉香气的清汤。清汤上面漂浮了一片翠绿的蒜苗。蒜苗簇拥着几片薄薄的牛肉。牛肉下面是劲道细长的面条。

小伙计还给他们搭配了3碟凉拌菜。第一碟是凉拌胡萝卜丝。第二碟是油泼莲花白。第三碟是酸白菜。

牛万山闻着扑面而来的牛肉面香气，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肚子里咕咕地叫起来。

东乡族有敬老尊老的风俗习惯：长辈吃饭之前小辈不能先吃。尽管他们都是同一辈人，但是，牛万山毕竟是客人，不好意思先动筷子吃饭。

他对马玉民说道：“伊布拉海迈阿哥，你是我们3个人里的老大。你先动筷子吧。”

马玉民是第一次吃牛肉面，不知道如何下手，眼巴巴地望着马玉良。

马玉良微笑着给两位大哥做示范。他先拿起桌子上精巧的白瓷醋壶，往大海碗里倒了几滴香醋，然后又从辣子酱罐里舀了一大勺子油泼辣面子，调在绿油油的清汤里。顿时，大海碗里呈现出红、黄、绿3种鲜艳的颜色，让人垂涎欲滴。

牛万山用黑漆竹筷在清汤里轻轻地挑了一下，捞上来一筷头洁白绵长的面条，送到口中感觉滑溜细腻，满口生津。

牛万山咽下口中的牛肉面，夸奖道：“真是名不虚传啊。同样是面条和牛肉，城里人阿门者做得这么香？还是城里人有本事哪！”

马玉民不以为然地说道：“没有乡里人风吹日晒地种粮食、养牛羊，城里人能捣腾出阿门个东西来？还是乡里人有本事！”

马玉良笑着说道：“乡里人有乡里人的本事。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本事。乡里人和城里人的本事联合起来才是最大的本事。这叫城乡结合、工农结合。”

马玉民和牛万山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牛万山说道：“舍伊卜兄弟说得对！我就说多读书长见识，看问题站得很高，说出来的话还是一套一套的。”

马玉良看着马玉民和牛万山大口地吃着牛肉面，估计一碗面不够吃，又为他们要了两大碗牛肉面。

牛万山和马玉民看到小伙计端来的第二轮牛肉面，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埋头又吃下了第二碗牛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