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 第七卷 解放 第九章 天翻地覆

柴刀不利也像刀，

叔父不爱也像父亲。

——壮族谚语

巩腊梅带着海彻重新回到尕阴屲。这个消息不仅让尕阴屲生产队的人们吃了一惊，而且让韩索菲更是惊愕不已，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了一样。

韩索菲怔怔地望着站在面前的巩腊梅和海彻，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原本以为巩腊梅母女再也不会返回这个干旱、偏僻、令她伤心不已的穷山沟了。母女俩前脚离开尕阴屲，韩索菲后脚就打发小儿媳妇买艳把她们住的窑洞改成了柴草房。

马希姆看见巩腊梅和海彻回来了，热情地说道：“新姐，快坐下。你们今晚上先住到我们家。明天，你们原先的窑洞让他们兄弟几个好好地拾掇一下，你们再搬回去住吧。”

巩腊梅和海彻当晚住在牛天山和马希姆的家里。

牛天山的第一个媳妇叫马鲁吉，性子比较刚烈，敢说敢干，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她给牛天山生下儿子哈麦基后，不肯忍受韩索菲和丈夫的严酷管理，毅然和牛天山离婚回娘家了。

后来，牛天山和马希姆结婚，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做阿依舍。阿依舍和海彻是同年出生的。出生的时间，一个在春天，另一个在秋天。

马希姆心地善良，待人诚恳宽厚。她与巩腊梅在情意、性格上十分相投。两个人的关系比别的妯娌更密切，有时候互相诉说心里话。

一天，巩腊梅到井沟人民公社参加学习，带回来一个令牛氏家族惊喜不已的消息：人称团长爷爷的尕阿爸牛占海经过劳动改造，从监里刑满释放回家了。不过，他仍然被列为尕阴屲生产队监视的对象。

牛占海是易卜拉欣最小的弟弟。当年，他在马旅长的手下服役，在玉树藏区击退了受帝国主义支持的西藏地方军队，为维护国家领土完整立下了战功；在巴蜀西部的德格和陇原的河西走廊，牛占海奉命阻击红军和西路军，与共产党结下了梁子；在豫州和徽州交界的黄泛区，牛占海率领军队英勇打击日本侵略军，使敌人闻风丧胆。解放战争时期，牛占海在陇原东部战役和金城战役中竭力阻挡解放军的强大攻势，最后兵败狗娃山和中山桥，逃回尕阴屲潜伏起来，把七太太牛李氏和两个女儿丢在了金城。

在大哥的5个儿子当中，牛占海最喜欢牛天山，认为他性格沉稳、做事认真，是个靠得住的人。

牛天山对牛占海也十分亲近，听说尕阿爸从监狱释放回来感到非常高兴。

他说道：“尕阿爸平安地回来，是件大好事啊。不过，他老人家阿门者静悄悄地回来了，也没有派个人给我们通知一声？”

巩腊梅说道：“公家给尕阿爸定戴的帽子是恶霸地主和现行反革命分子。他恐怕不好意思张扬回来的事吧。”

韩索菲听说小叔子劳改回来，有心亲自登门看望他一趟。她在心中盘算了很长时间，一直犹豫不决：一是担心公家说自己与反革命分子有来往，二是担心连累到牛家子女的政治前途。

最后，她想起“长嫂比母”这句俗话，认为自己毕竟是牛家的长嫂，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出头露面。于是，韩索菲毅然背负起庄重的责任，决定去探望牛占海。

韩索菲安排巩腊梅烤了几个玉米面锅盔，作为带给牛占海的礼物。她已经50多岁，再也没有力气爬高走低了。她私底下里鼓动牛天山借来生产队的一头小毛驴，趁着傍晚时分骑上小毛驴偷偷地溜出尕阴屲，朝东南方向山坡上的牛占海家快速走去。

他们刚走过第一道小沟，迎面撞上了吃罢晚饭出来察看庄稼长势的小队长何喜堂。

何喜堂的脸色本来就黑黢黢的，看见韩索菲骑着白天拉了一天车的生产队小毛驴，脸色变得更加乌黑了。他不好意思拉下脸来责怪长辈韩索菲，瞪着牛眼睛看着牛天山。

他大声呵斥道：“牛天山，毛驴子拉肥料累得已经半死了。你们自己不走路，想把它折腾死吗？”

牛天山臊得满脸通红，立刻停住了脚步，低下脑袋不敢吱声。

韩索菲连忙陪笑道：“哎哟，喜堂尕娃，何队长，瑙的脚掌子疼的时间长了，实在走不成山路啊。瑙到对面山坡上看一看害病的亲戚，眼睛这么一眨就回来了。”

何喜堂看到韩索菲毕竟是尕阴屲的长辈，两家的关系又不错，也不好再说什么，用鼻子气哼哼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韩索菲赶紧给牛天山使个眼色，快驴加鞭地向前面赶路。大约走了一里路，她忽然看见巩腊梅急匆匆地追上来。

韩索菲赶紧低声地吩咐道：“天山，那个共产党的媳妇追上来了。肯定是何喜堂在背后出的坏点子。瑙们不要理视她！”

巩腊梅气喘吁吁地问道：“阿妈，天色这么晚了，你们这是要去阿里啊？”

韩索菲不仅不回答巩腊梅的问题，反而责怪她道：“男人家的事情，一个婆娘家操得阿一门子闲心？”

巩腊梅耐心地说道：“阿妈，毛驴是生产队的农具。瑙们都要爱护公共财产。”

韩索菲把嘴巴向边上一撇，拖着长调说道：“阿一个是生产队的公共财产啊？这头毛驴的阿爷当初还是瑙们牛家的呢！天山，时间不早了，赶快走啊！”

巩腊梅看到自己劝不住韩索菲，便跟在他们身后来到牛占海的宅院门口。

牛占海的女儿尕米乃听到敲门声，从房子里跑出来打开院门。她一看是韩索菲和牛万山，远远的还有新姐巩腊梅，不禁又惊由喜。

她赶紧问候道：“阿姑，阿门个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不等韩索菲说话，她转身冲着房子里说道：“阿达，阿姑、天山阿哥和阿西娅新姐上门来了。”

牛占海闻声从房里迈着大步地走出来。

他看上去40来岁，中等身材，身板挺得笔直，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瘦长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嘴角处有一块与日本鬼子战斗时留下的伤疤。

牛占海用身体挡在大门口，冷冷地说道：“凡是跟着共产党跑的，一律不许进恶霸地主的院子。”

韩索菲骑在小毛驴的背上，得意地笑着说道：“哎呀，你都学习教育了这么多年，心头的火气还阿门者这么大啊！孛生气了，小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韩索菲一边开导牛占海，一边伸出手臂搭在尕米乃的肩膀上，缓缓地下了驴背，用着发麻的大腿走进大门。

牛天山把毛驴拴在门外的一棵树上，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看了看巩腊梅，慢悠悠地走进宅院。

巩腊梅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她知道尕阿爸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也知道尕阿爸的思想不可能一两天就可以转变的。自己作为晚辈不能和他计较了。她打算把毛驴牵回去，又担心韩索菲走不回去，只好一个人讪讪地回去了。

韩索菲从牛占海家回来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整天挂着愉快的笑容，又开始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和儿媳妇们说话。至于他们母子与牛占海聊了些什么，韩索菲一直闭口不谈。

巩腊梅试探着问小叔子牛天山。

牛天山吭哧了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巩腊梅每天除了劳动就是学习，回到家以后还要把了解到的情况转告给韩索菲，生怕婆婆的思想水平跟不上政治形势。

一次，巩腊梅告诉韩索菲道：“阿妈，团长爷爷刑满释放回来以后还是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不服气，悄悄地挖出埋在院子里的金银，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手腕上戴着一块高级金表，骑上自行车整天在城乡四处招摇，惹起了老百姓的愤怒。在这次平定暴乱和打击反革命的运动中，尕阿爸被扩大进去了，变成新生的反革命分子，被人民政府押到劳动队改造去了。”

韩索菲顿时大惊失色。她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乱，更没有想到牛占海再一次身陷囹圄。她暗自庆幸自己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都没有参与闹事，否则就没有命了。

韩索菲转念又想，三儿子牛万山还在西海煤矿打工，待在外地终究是不安全的。她立刻请人给牛万山写了信，谎称自己得了重病，要他马上赶回家。

牛万山火急火燎地从西海煤矿回到家里，看到阿妈身体硬朗、走路带风，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不高兴地责怪道：“阿妈，你看你这好好的样子，阿门者哄我急急忙忙跑回来呢？白白浪费车钱不说，工作也被别人顶替掉了。”

韩索菲看到牛万山生气的样子，高兴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笑够以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撒尼啊，你孛生气。平平安安地回来就是最大的财富。以后，你们兄弟几个都不要外出了，世世代代守在尕阴屲这个黄土塬上。当年，你们的老先人那么福贵有钱，都不肯住在舒适的河州城里享福。阿门者跑到这个又穷又旱的山头上来住？因为尕阴屲安全太平啊！”

韩索菲设计叫回在外地打工的牛万山，心头弥漫的那股燥热烦闷很快冰凉下来。她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而是敏锐地意识到：牛万山没有媳妇。阿西娅没有男人。海彻也没有阿达。

韩索菲心中筹谋把这3个人组成一个家庭。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主意却遭到了当事人的一致反对。她最后也想明白了，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年轻人和女人都翻上了阿斯玛尼（东乡语，天空）。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言九鼎、主宰一切了。

韩索菲只好眨了眨淡黄色的眼睛，心有不甘地停止了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