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滩的爱情 第二十九章

“爸，他们要轰白塔！”

二妹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把钱眼弄得坐立不安，这不是二妹子的做派。

“爸，我阻止不了，阻止不了呀。”

二妹子是真的伤心了，她哭的样子有点像钱眼老婆，看到二妹子这样子，钱眼伤心难过，又很惶恐不安，二妹子显然是在向他这个父亲寻求安慰，可是我能够怎么安慰二妹子呢？

钱眼闷了一会儿道：

“二妹子，你是他们的什么司令，你就不能……”

“我早被架空了呀，爸，我早被架空了呀，爸。”二妹子哭诉道，“他们一直觉得我软，对敌人没有能够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可……是他们是敌人吗？他们跟我们同一个班，同一个教室，同一个楼，同一个学校，同一个街道，同一个单位，他们跟我们一样都誓死捍卫领袖，他们是敌人吗？爸，他们是敌人吗？”

二妹子是在问钱眼，更像是在问自己。

钱眼当然无法回答伤心欲绝的女儿。他心里很痛，他根本没有办法安慰女儿，他只恨自己不能够为女儿分担痛苦。他的二妹子是个多漂亮的丫头啊。此刻，她绝对是感触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她一直坚持的，或者像刘老师说的，她狂热追求的某些东西，正在让她抓狂。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他做父亲的却只能干看着自己女儿经受痛苦，他就好比亲眼看见女儿要跳进火坑，自己却不能够拉一把那样。

女儿难受，他更难受。

能不能够爬出火坑，还得靠女儿自己。刘老师说的对，女儿也许很狂热，但这个女儿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她一直在观察，在思考，也许她迷失过自己，但她不会长期的迷失。

女儿还是女儿呀。

二妹子一直在哭，好像要把积攒了十几年的眼泪就在今晚全部流完似的。

钱眼知道他得帮助女儿，能够给女儿想个办法就最好了，可这个恰恰就最难，女儿最了解情况，她都如此绝望了，自己还能够有什么办法？

攻打白塔的战斗是在第二天的中午12点开始的，小伙子他们竟然调来了一门迫击炮，第一发炮弹从白塔的顶上飞了过去，没有打着，第二发炮弹直接命中了塔的腰身，

“轰……”地一声，白塔被拦腰炸断，砖头乱石满天飞，山下欢呼声瞬时爆炸开来，那种高兴的劲头不亚于多年后看到的中国原子弹爆炸时的那种欢呼。

当第三发炮弹打过后，山下进攻的人就以疯狂勇敢的精神呐喊着往白塔上冲，那样子不是去打仗，而是一场欢乐的盛宴。

的确像是一场欢乐集会，实际上，在白塔被炸断的那一刻，山上的人已经被震慑住了，他们很多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炮声，这种惊恐使他们完全没有了抵抗，战斗很快就结束了，这让山下某些正在兴头上的人很不过瘾，有些人就开始把威风撒在一群一群的俘虏身上，打啊骂啊不断。

那胖姑娘很兴奋地闯了进来，

“司令，我们胜利了！”

胖姑娘说，副司令命令要司令去看看俘虏，看看战场，看看到底是谁正确。胖姑娘给他们解开了绳子，带着钱眼和二妹子走了出去，二妹子已经不哭了。

可当她看见抬下来的几具尸体时，眼泪还是汹涌而出，

“最高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小伙子走了过来，很得意，他被很多人簇拥着，那样子就是他是英雄。小伙子甩了二妹子一眼，怎么样？二妹子没有理他，用手指了指白塔，又指了指尸体，最后指了指小伙子，什么也没有说。

“爸，我们走。”

二妹子带着钱眼往一中走，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中原来的图书馆临时改成了二妹子他们的司令部，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所有人大概都在白塔了。

二妹子一进屋，大概是憋了太久了，哇地一声，开始吐起来，

“二妹子！”

钱眼吓了一跳，二妹子那样子似乎是要将肠子都吐出来似的。钱眼吓住了。

“二妹子！”

二妹子摆摆手，好一阵，二妹子才缓过劲来，

“爸，我没事，你给我倒杯水。”

钱眼找了半天，找出一个茶缸，但水瓶里的水早冷了，二妹子用冷水漱了口。又喝了两口，闷坐了一会儿。“爸，”二妹子已经比较平静，

“你都看见了，你觉得对吗？”

钱眼低头想了一下，他知道，二妹子是在问他，恐怕更是在问自己，没有等钱眼回答，二妹子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啥，我这些日子老想哭。我以前都不这样的，爸，我为什么会这样？你能告诉我吗？”钱眼愣了，“他们说我心慈手软，我也每时每刻说服自己，这是一场革命，必要的暴力，甚至流血都是正常的。可是每当我一个人独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老听见被我们批斗的人，被我们鞭打的人发出的惨叫，我经常从梦中惊醒过来，我们做得对吗？我们做得对吗？有一个声音老是这样折磨着我，我没有办法摆脱，没有办法呀。”

二妹子又哭了，钱眼心都快碎了，他虽早就预感到女儿可能会有的痛苦，他跟儿子谈话的时候，就已经有预感，他一直以来真正的担心，其实就在这里，他一直担心女儿一旦跌回现实，一旦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值得怀疑，那种痛苦可能是致命的。

他虽有预感，可当这种痛苦就在眼前时，他仍然痛心不已，他帮不上女儿呀。

甚至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在家的时候，钱眼可能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看着二妹子指使天儿干这干那，或者看着两个孩子在哪里背毛主席的词，他在家几乎就是无声地存在，跟女儿谈话的时候都很少。可实际上，女儿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女儿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出落得更加漂亮，他的担心就越来越多，就如他跟儿子说的那样，女儿平庸点，不那么出色不那么漂亮，他的心里负担可能还轻点，他是农民，他没有办法给女儿更好的生活，他愧疚呀，他甚至觉得女儿根本就不该出生在他钱家。

他钱眼的痛苦有几个人明白呀。

二妹子在痛苦中挣扎，他何尝不是呀，

钱眼蹲了下来，他必须要找个东西靠靠，钱眼身边没什么可靠着的，他就坐到了地上，他觉得心口有阵绞痛，他的脸色变了。

二妹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变化，当她注意到的时候，钱眼已经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