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忍着吧,钱眼在心里说。
“爸,你说二姐现在怎样了?”
没有走多远,钱天提起了话题,他这个年龄,大概是不习惯沉默的。
“说真心话,爸,我挺想二姐的。”
钱天不知道,自己的话题几乎让钱眼落泪,钱眼当然是想着二妹子的,也是时刻为她担心的。想一下,如果像大娃这样,一会儿,她斗人,一会儿人斗她。天!那可咋办呀。钱眼不敢想下去。
“爸,你一直担心二姐,对不?”
钱眼点点头,
“你一开头就在担心二姐,我发现你……有时睡不着,为什么?”
钱眼沉默了一会,他需要静静想一下,考虑一下,该怎么给儿子说。
“天儿,你们几姊妹中,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二姐。”
钱眼长舒了一口气,
“你大姐,你大姐很听你妈妈的话,她也没有更多的想法,能够嫁给一个工人,有碗饭吃,不至于年年闹饥荒,这就已经不错了,你大姐不用多担心。你呢,比较听话,也还懂事,能够为家里做点事,性格上也不像大娃那么极端。爸也不怎么担心你,你妹妹呢,还小,不懂事,也不用担心什么。就你二姐,哎,你二姐她非常出色,放在解放前,她就是江姐。”
钱天几乎跳起来,
“爸,你真这么看吗?我姐真是江姐吗?”钱天似乎要飞起来一般,
“爸,你是真的知道江姐的吧?”
钱天可能觉得这个评价太高,想确认一下。
“天儿,你信不信,你和你二姐能够背的毛主席诗词,我全能够背。”钱眼当场背了《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忆秦娥过娄山关》。钱天完全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爸,可是你没有学习过呀?”
钱眼跟儿子解释,当二妹子在家背的时候,教他背的时候,自己早听熟悉了早就能背熟了。
“爸,你可真了不起。”儿子是由衷地称赞,这让钱眼的兴致高了起来,
“天儿,不是跟你自吹,爸,虽然只读过小学三年级就没有读书了。但我记性还不错,人也还不笨,我看过的,听过的,基本都记得住。”
“爸,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呀?”
钱眼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天儿,我们家是农民,我们家穷呀。”
父子两都沉默了,气氛有些压抑。过了一会儿,
“天儿,你不是问我怎么知道江姐的吗?”钱眼重新提起了话题,“我每天不是要打猪草吗?当我满山转的时候,往往就是公社喇叭响的时候,开头也是完全无意识地听,完全是被动地听,这个喇叭声你躲不了,它总会响在你耳朵边,后来渐渐听得认真点,仔细点了,后来我甚至坐在山坡上听完后,才去打猪草。所以国家的大事,到公社的小事,我多少都还知道些。写江姐的小说《红岩》都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
钱天很惭愧地说,自己只是听二姐介绍过江姐,二姐很崇拜这个英雄,但自己并没有看小说《红岩》。钱眼说,江姐是她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你二姐崇拜她,就想做这个时代的风流人物。
“爸,这有什么不对吗?”
钱眼站住了,闷了好一会儿说:
“天儿,你想一想,你二姐做的可能就是大娃做的,不是大娃做的,也可能就是山川造反派做的,这对吗?”这话把钱天吓住了,也把钱眼自己吓住了。
“现在就算我们不管他们对还是错,我们无法评判,你再想想,这样的事情能够持续下去吗?天天就这样斗过去斗过来?严家滩的几千号人不吃饭吗?全公社的人不吃饭吗?全县呢?”
“爸!”
钱天真的被吓住了,
“天儿,你再想,如果那天上面说不能天天斗了,要恢复正常,你姐姐怎么办?她能够做什么?如果她发现自己努力了很久,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以为自己和许多的战友一样在指点江山,而实际上,甚至……甚至是在乱搞。”
钱眼终于说出了乱搞这个词,
“像大娃他们,像造反派他们这样对老百姓到底有什么好处呢?能够多分几斤粮食吗?不能够多分粮食,还让田地荒芜了,这难不成就是神圣的革命?”
钱眼想起了队上那片大田,如果不是书记和队长在安排,明年全队的人都只有要饭去。钱眼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他很想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天儿,你想想如果某一天,你二姐发现他们眼下做的一切并不是指点江山,他们不是在改造山河,而是在破坏山河,你二姐会怎样?”
钱天一下就哭了,
“爸,二姐一定受不了……二姐她……”
钱眼也差点忍不住了要掉泪了,他心里更痛呀,儿子还小,他不会想到那么多,可他钱眼是能够想到的呀。“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是:一旦运动停止,人家是工人的照样回厂子当工人,是干部的照样回去当干部。你二姐呢?她是个农民,她能够去哪里?除了回严家滩,她能够去哪里?你二姐还愿意当个农村姑娘吗?她能够接受现实吗——想不饿肚子,就得和你大姐一样,想办法嫁个工人?天儿呀,你二姐越优秀越漂亮越光彩照人,可能越不是好事情呀。”
钱眼真的想大哭一场,只是有儿子在,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一直以来担心是什么了。
“天儿呀,你二姐一直都桀骜不驯,她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挡,爸空担着心,却也无能为力呀。”“爸!”
钱天哭了,这孩子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父亲的爱是那样的深沉。他也深深地为自己的二姐担心起来。
“天儿,我告诉你,在眼下,当个农民,只有两个办法可能让你的命运发生改变。”
钱眼直视着儿子,不管儿子能不能够理解,他觉得今天谈到这里了,他需要讲出来:“一个是婚姻,嫁个好人家。二是当兵。在部队好好表现,提干,将来转业到地方当个干部。除了这两个办法,你没有办法让你自己让你的家人生活更好一点。”
“爸,你的意思就是你是农民,你眼下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可能过上好日子?”
钱眼点点头。
“没有丝毫可能。”
钱眼加了一句。
“你看看我们家,还有队上的人家,有几家能够不要救济粮的?有几家没有逃过荒的?”
钱天小声道:“所以,你磨洋工?”钱眼觉得脸上有点烧,这儿子聪明呀。
“爸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一开始和书记一样,对建设集体是很有热情的,建果园的时候,爸当过先进的,受过表杨的。”钱眼轻声笑了。“可后来,我发觉再努力,还是吃不饱饭,还是要逃荒,我以为是因为我们家人多,其实不是,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做法有问题。”
钱眼站住了,他知道跟儿子说这些是太大的话题了,也是太难的话题,儿子这个年龄是不合适说这个的。可他觉得自己实在想说,哪怕就算是说给自己听吧,他非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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