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行万里 第七章 龙兴之夜（三）

明朝初期，太祖元璋由于本身当过和尚，又借教门起事夺取天下，对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可谓是门清。

所以建国伊始，就将曾跟他并肩战斗过的各路教门统统划归邪教，行赶尽杀绝之事，对民间势力最雄厚的佛道势力，也进行了相当严格的控制管理。

由朝廷礼部下设的僧录司掌管天下僧教事务，各地方设僧司衙门，制度完善，执行得力。只是这套制度就跟太祖元璋开国时设立的军队卫所屯田政策一样，随时间流逝而彻底变了味道。

到明朝中后期，对于各寺庙道场的僧众管理已近乎放羊，本来各寺庙的方丈、主持及各要害堂口殿口的主要人员，都有严格的考核任用程序，到后来，已经变成了只要有银子和能接洽的关系，各方打点之下，焉有不成之理。

而这些人上位后，自然要争权夺利大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搞得许多寺庙乌七八糟，乱象丛生。

龙兴寺的这一夜发生的事，注定会让许多人无法安然入睡。

圆悟法师在众人离去后，才轻声的问了句：

“如何？”

“师伯这病症，应是中风症无疑，”寂空和尚同样轻声答道，这时候的中风症其实就是后世的脑出血，

“且病症极重，关键就看这三日能否挺过来，要是过不去，恐怕就要准备后事了，”

“若是挺过来何如？”圆悟追问道：

“即便挺过来，恐怕也是瘫痪卧床，肢体麻痹，口不能言，与那活死人无异，而且这病除了用些药石针灸加慢慢调养，别无他法，年纪轻些的还有可能恢复，似师伯这般年纪，怕是……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圆悟闻言明显长出了口气，嘴角微翘，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道：

“阿弥陀佛，希望佛祖能保佑吾兄，吉人天相，早日康复，对了寂空，其他人若是问起，你……你就把病症说得轻些，还有，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中都还有滁州，去请几位名声最响的郎中过来问诊，不要怕花银子，南京那边也要派人去请，还有那些药石偏方之类的，也是一样，不管多贵，都要买来，”

“总之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也要将师兄的病治好！”

“善斋，善斋，师父高义，那徒儿现在就用金针给师伯他老人家度度气，不然怕是今晚都难捱过。”

寂空和尚单掌施佛礼答道，嘴角同样露一丝微笑，对自己师父的想法心照不宣。

圆觉方丈的病倒属于意外突发，任谁也不会提前猜到，但对觊觎此位已久的圆悟来说，却是天赐良机，不过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来运作此事，这样的处理方式也显得自己深明大义，佛心无垢，正是一举两得。

这边圆悟师徒遮遮掩掩心怀鬼胎暂且不提，且说三位寂字辈的和尚从圆觉卧房出来后，又重新寻个私密处聚在一起，他们都是圆觉的亲信弟子，绝对称得上是方丈一脉的中坚力量。

“大师兄，圆悟师叔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将我等从师父房间里赶出来，你为何不与争辩？”经堂堂主寂难和尚首先发问，之前在屋里他就有些沉不住气，

“住持持师叔的地位毕竟摆在那里，我争辩又有何用？况且我等留下来，也的确帮不上忙，还可能添乱，”被称作大师兄的寂惠和尚没好气的答道，

他是西堂，职务上已是龙兴寺内仅次于主持、首座的第四号人物，师父病倒，同脉其他师弟自然唯其马首是瞻。

“你们说，主持师叔把我等屏退，会不会那啥？嗯？”禅堂堂主寂玄小心翼翼的问了句，

“师弟慎言，这话可不能乱说，再说全寺上下这么多人看着呢，住持师叔虽然与我等不是一路，却应该也做不出那等事来，这个时候咱们自己不能乱了阵脚，还是盼望菩萨保佑，师父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寂惠和尚连忙呵斥道，

“唉，贫僧虽不识医术，却也能看得出来，师父这回真的是病得很重，这可如何是好？”寂难和尚又发了句牢骚，

“为今之计，必须要尽快派人去南京，把小师弟喊回来，师父那里应该有不少积蓄，小师弟这些年上上下下的关系也都打点得不错，即便师父真有个三长两短，有银子又有上头的人关照，局面就不会太差，就算师父的衣钵被师叔承去，最少住持的位置也该给小师弟，”寂惠道，随即又补充了句，

“寂玄师弟，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明日一早就派个可靠之人骑快马赶去南京，见到小师弟后，让他务必速归，最好再直接从南都请名医过来，”

“谨遵大师兄法旨，”

寂慧嘴里的小师弟，乃是圆觉法师的关门弟子寂远，此人今年只有二十七岁，目前为龙兴寺监院。

寂远不但为人聪慧，学识渊博，佛法一道更有极深造诣，加上人又长得玉树临风，有舌绽莲花之美称。

早年寂远作为受具足戒的比丘，外出游历多年，在南直隶十方丛林闯下偌大名声，被誉为继雪浪法师之后，又一位天骄佛子。

由他主持的法会或是讲禅会，往往都会有四方信众云集，更有不少达官显贵及亲眷慕名前来拜访，算得上龙兴寺里的明星级人物。

寂远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其实是圆觉法师的私生子，很小就接来身边悉心培养。圆觉法师毫不掩饰要将寂远作为自己的衣钵传人，在自己圆寂之后能得龙兴寺继法通。

只是圆觉法师也未料到这事才开始运作，刚刚有些眉目之时，他自己却突然病倒，生死未卜。

而当此节骨眼上。寂远却去了数百里外的南京办事，这可真是！

子夜，更深露重，山林禅院，静谧清幽。

张永乐结束了自己的头脑风暴，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有巡夜的存在也没听到犬吠，这才蹑手蹑脚从库房后出口溜出来，手里提了根细长竹杆。

难得今晚月亮又大又圆，在大明这方无任何空气污染，透光性好得不能再好的天空之下，光亮异常，周围景物依稀可辨，完全不需要点灯。

他鬼鬼祟祟摸到放生池湖心岛的凉亭，躲在阴影里隔了半晌还是未发觉有何异常，这才放心大胆的将竹竿探出栏杆插到镜子般平静的水里，然后再拔出来凑到眼前，看了看水线位置，竟仅到腰部位置，顶多也就一米深。

真是天助我也！

张永乐不禁暗道声侥幸，他的藏金计划关键一环，就是放生池里的水不要太深，那样之后日后来偷取时就会容易好多。

在一切都确认无误后，张永乐重新返回出口处，将一袋袋银子运到凉亭里，再用绳子系牢后沉到水里。

每个袋子都用粗麻绳相连，以方便日后捞取。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虽然他依然心慌和害怕，担心被突然冒出来的什么人给来个人赃俱获，但太祖保佑，一切非常顺利。

做完这些，张永乐又返回库房，将之前自己留下的种种痕迹逐一清除，这才用来时携带的扁担挑着两筐财宝走出来。除此之外，他还从库房里拿走了两样东西一起挑走，一个轻便的木梯子，一个瓦工用的铁头刨锛。

梯子用来翻墙，刨锛则是出去后找地方挖坑埋财宝用。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谢家奴仆朱盛葑，在未找到合适落脚点前，这批财宝暂时还不能随身带着。

本来最开始的计划里，他想过要是有巡夜的或是其他守卫力量，有所阻碍的话，那么在离开之前，他就会顺便用库房的香油，放一把火，再趁乱而出。

现在既然这般顺遂，这把火自然就免了，毕竟是千年古刹，后世也是本地名胜，他可不想造次而担上些不必要的因果。

经历过之前种种，张永乐已不再像之前那般紧张，他的逃离之路也有了些从容和蛋定。他选择的出逃点，离库房出口这边还有段距离，有一片荒草地，和一棵不知名的参天古树。看起来十分隐蔽。

他迈着正常步伐，沿之前设计好的路线稳步向前，狭长扭曲的身影在皎洁月光下，形同鬼魅。

终于，张永乐抵达目标地点，此时此刻他也说不准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般，变得异常缓慢。

他十分清楚，只要越过这道墙，那今晚化身“飞天大盗”的行动，就算圆满成功，让他不由得想起后世的一句俏皮话——成了会所嫩模，不成则工地搬砖，竟下意识咧嘴笑了下。

然后他才深吸了口气，解开担子上木梯架到墙上，分两次用绳子将两筐财宝搬到墙外，最后人也顺着梯子滑下。

这一刻，张永乐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但此处也算不上安全，他还得继续赶路。

他借月光打量了下四周，这边是龙兴寺西墙外，有一条不宽的土道看起来是通往凤凰山的，反方向走应该能绕到龙兴寺正门。

这边朱盛葑也不熟悉，所以张永乐还是挑起担子走了反方向，得找到上山来时的路先离开龙兴寺再说。

不知走了多久，反正走出龙兴寺的范围后，天还没亮，张永乐又沿着一条岔路拐到凤凰山的另外一侧山脚下，这边的路朱盛葑还熟，知道这条岔路是往韭山去的，里面沟深林密，乃是一处险地，因常有野狼出没被当地人称为狼巷。

张永乐也不敢太过深入，再说折腾了一夜实在是乏了，就近找了处僻静窝风的树下作为落脚点，弄了点干树枝和还没过露水的枯草垫了下，然后一屁股坐下去，边休息边等天亮。

至于天亮之后，他会找个地方把财宝埋起来，然后才返回彭家港村谢举人家。

张永乐最初的想法是不管不顾就这么一走了之，但在得到朱盛葑记忆后，他改变了主意，必须得回去一趟，见一见朱盛葑在世的唯一亲人——他本家六叔朱蕴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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