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行万里 第一百五十章 杨大善人

一只由十几只大小船只组成的船队正从太平府裕溪口驶入长江，沿江而下向南京进发。这只船队是从一百六十里外的巢湖东口门昼夜赶路，才在两日后抵达长江。

船队的规模在长江航线并不算大，相对大些的船只有一艘两百料的平底楼船，其他则是杂七杂八的各种民船，甚至还有几艘普通的内河渔船。

楼船甲板上迎江风伫立着一位身着员外服面容清瘦矍铄的五旬老者，正心急如焚一脸焦躁地望着江面，此人名叫杨维忠，淮安府牛家庄人，杨家是当地有名的士绅之家，祖上曾出过几个举人，最高光时甚至出过一个三甲同进士，官至江西九江府推官。

这杨维忠在淮安当地很有名望，因舍得散财做善事，又被当地人称为杨大善人。

而他背地里另外一个身份，则是天地洪门内八堂排名前三的陪堂堂主。

杨维忠的祖籍其实并非淮安府人士，而是庐州府巢县，而且说起来他也和许多巢县人一样，并非汉人，而是蒙元时期的钦察人后裔。

说起来还有个典故，钦察人的领地就在后世俄乌冲突交战的克里米亚半岛，素来以骁勇善战而闻名，杨维忠的祖先在蒙元时期曾是权倾一时的东路蒙古元帅不花铁木耳，另外一位老祖则更加出名，乃是一言可定皇位归属，杀大臣和皇后如屠鸡的燕铁木尔。

元顺帝时期，在燕铁木尔死后，不甘心继续做傀儡的元顺帝在朝中大臣的支持下，开始大兴杀狱，将势力庞大的燕铁木尔宗族几乎屠戮一空，仅存的部分族人则逃到了巢县，隐姓埋名开枝散叶。

当中主家分为两支，一支姓俞，一支姓廖，至于杨家属于好多杆子才打得到的旁门远支，只能给主家打个下手当个小兵啥的，这些钦察人后裔，借助八百里巢湖沟沟岔岔弯弯绕绕的天然地理优势，啸聚一方，依靠作战悍不畏死，行军打仗又颇有章法，很快就在元末乱世中脱颖而出，成为巢湖一带势力最大的一股水匪，最辉煌时有船只过千，战兵过万。

然后俞家和廖家投奔了当时太祖元璋所效力的红巾军，并最终在太祖元璋定鼎江山的渡江战役中立下不世之功。

俞家父子四人，廖家三杰和他们麾下的水军，单论战场上的军事贡献，远大于常遇春、徐达这些太祖爷的淮西老乡，甚至可以说没有这只由钦察人后裔组成的巢湖水师（水匪），就很可能没有大明王朝的建立，但因为淮西老乡们跟太祖元璋私人关系更好，所以明开国之后论功行赏，淮西老乡们得了大头，光国公就有数个，巢湖这帮只得了四个侯爵和数个伯爵之位。

饶是如此，太祖元璋在蓝玉案中诛杀了一万五千多各家勋贵和子弟，唯独放过了同样牵涉在案的俞家，也是感念这些钦察人当年所立功劳。

然而躲过一劫的俞家在接下来“靖难之役”的白沟河之战中，率领巢湖水师与成祖朱棣的燕军交战，几近全军覆没，统军将领越巂侯俞渊战死，俞家的爵位后来也被成祖削去，成了平民。

杨维忠的一位老祖就是俞渊手下的一名亲卫，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则是洪武卫的总旗，就这么一代一代传到了杨维忠手里，机缘巧合加苦心经营，他终于坐到了陪堂堂主的位置。

在陪堂下辖的大报恩寺银库告急的消息传到苏州总堂时，杨维忠正好也在苏州，来探望重病卧床的忠义总堂堂主，龙头棍这一代的持有者，洪门的龙头老大王邙。同时此来苏州也想运作下，看能不能承接龙头棍成为下一代龙头老大。

毕竟王邙的年岁已高，又身染重症明显时日无多，按洪门的规矩，是该把龙头棍交出来传给下一代继任者了。

洪门的龙头老大位置并非父子相传或是师徒相授，而是要经过有发言权的一众堂主和客卿，根据候选人的资历、对洪门的贡献，个人能力等作为考量，举手表决来做出最终决定，过程相当敏主。

目前洪门内部，排名前两位的内堂堂主均是客卿，不在候选人之列，而排名第三的陪堂堂主杨维忠和同样隶属洪门的漕帮帮主钟金辉，就成了下一代龙头老大最热门的两个人选。

漕帮依托运河漕运，等于掌握着整个大明的经济动脉，据官方文献统计，目前靠运河漕运吃饭过活的人口超过百万，这还不算漕运沿途各处其他辅助型产业。在这种背景下，漕帮在运河上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官府登记在册的帮众就多达五万余人，实际数量可能还要翻上一倍。

这钟金辉前些年得了总管漕运的右佥都御史李三才，还有时任漕运总兵官的灵璧侯汤世隆两人的赏识，经过多年经营，早已成为运河上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也给洪门带来了莫大的收益和影响力。

本来钟金辉才是此次洪门“换届选举”中最热门的夺棍人选，但此人也有短板，一是他的两个靠山一死一下野都离开了漕运，二来，此人因为在漕帮里乃至整个运河沿岸飞扬跋扈惯了，眼高于顶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在洪门内部也得罪了一些堂主和客卿。

这让勤勉任事，又素来低调谦恭的杨维忠异军突起，夺棍呼声同样很高。

不过此次大报恩寺陪堂银库被京师来的锦衣卫盯上，随时有被连锅端的危险，也给本来已经有些胜算的杨维忠个人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况且这么大一笔银钱，对于整个洪门来说，也是不可承受的天大损失。于是洪门总堂紧急召集有话事权的各堂堂主与客卿开了个磋商会，商讨应对事宜。

这场会足足开了半日，才在一片七嘴八舌争吵声中得出结果，由杨维忠带陪堂本部的人连同总堂这边能打的人手，一共凑出数百人赶回南京，加上南京本地的洪门人马总计一千多人，誓死保卫银库，不能让锦衣卫得手。

而漕帮的钟金辉也同样安排了任务，就是万一陪堂这边失手，银库被抢，则由钟金辉带领漕帮精干力量在长江上围追堵截，追回失银。

此事结束后将视二人在此次行动中的表现确定龙头棍的归属。

杨维忠带领数百人乘船前往南京，结果路上得到快马回报，说大报恩寺悬赏十万两请魏国公联合灵璧侯府和忻城伯府，集齐三家数百弓手和战兵突袭那帮锦衣卫，却全军尽墨，死伤近两百人，另有两百人被俘，那帮锦衣卫甚至公然在魏国公府门前杀俘并当面勒索魏国公。

杨维忠当场傻眼，南都勋贵家的精锐家兵都不是对手，那自己带来的这些平素横行市井还很管用,但没有任何战阵经验的地痞流氓，还不是送菜啊！别说一千多人，怕是再来一千也不够啊。

于是杨维忠当即下船，骑快马往他的祖籍巢县赶，为今之计，也只能请自家那些一直有往来的远房亲戚们出手相助了，他的这些亲戚大部分都在巢湖上做没本钱的劫掠生意，在数以百计的巢湖水匪众匪帮里也算是恶名远播的一伙人了，齐心，悍不畏死，无论湖上还是陆上作战都很有章法，只要这些人肯出面帮自己，哪怕花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杨维忠运气不错，在连续跑死两匹快马后，他很快赶到了巢县烔炀村他的祖籍所在，找到了年纪比他小不少他却得叫声二叔的杨得先，杨得先长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加上狮环大眼和满脸的络腮胡子，活脱脱一副凶神恶煞的江湖恶棍之相。

杨维忠说明来意又许以重利后，杨得先二话不说直接去村里招呼同伙，没过多一会就聚集了一百多号人，带上武器上了船就直奔南京城进发。

这一日黄昏时刻，船队抵达南京城外的上新河码头，这里也是杨维忠和他那些手下约好碰头之处，结果船刚一靠岸，他就见到之前接替他带队的一位心腹和大报恩寺的洪赐和尚正站在岸边，东张西望满脸俱是焦急神色。

杨维忠这时候也没那么多讲究了，直接上前第一句话就是：

“现如今情况如何了？”

“堂主，属下无能，银库没守住，全部银两都被雷风那伙人抢走了！”洪赐哭丧着脸道，

那可是一百三十多万两银子啊，不但有整个陪堂苦心经营多年的积蓄，里面也有一部分属于他个人的私有财产，就这么被抢了，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杨维忠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胸中一口气没倒上来，咕咚栽倒在地，竟把他的高血压都给吓出来了！

洪赐这帮人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折腾了好一会儿，杨维忠才悠悠醒转，脸憋得通红的恨声道：

“雷风那伙人和银子现在何处？”

“属下来之前，他们已经把银子全部用车马运到了长干桥摆渡码头，都装上了一艘沙船，估计现在应该快进入大(长)江了，不过属下派了几匹快马在陆上跟随，随时会有消息回报。”洪赐道，

正说话间，漕帮帮主钟金辉带着一帮手下也走了过来，杨维忠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把钟金辉拉到一旁，恳求道：

“钟帮主，雷风那伙人已经带着银子上船进了大江了，现在情形只有你我两家通力合作，才有可能把银子追回来，所以老朽恳请钟帮主，无论如何也要出全力帮帮老朽，老朽向钟帮主保证，只要把银子追回来，贵帮该得的好处一文都不会少，而且龙头老大的位置老朽也不去争了，龙头棍定会落入钟帮主之手，”

钟金辉表情变换，然后咧嘴笑了，一把搂住杨维忠的肩膀亲热地道：

“杨堂主杨大哥，这话说的就见外了不是，大家都是洪门兄弟，三刀六洞发过誓斩过鸡头的，只要能帮上杨大哥，兄弟这边绝无二话！兄弟这边也是刚到，具体情况你就先给兄弟介绍介绍，咱们也好仪出个章程来，”

“那就先行谢过钟老弟了，”杨维忠躬身行礼道，又把洪赐叫了过来，让他给钟金辉介绍情况，听完大概情况后，钟金辉反过来安慰杨维忠道：

“杨大哥放心，在陆地上兄弟我或许拿这帮锦衣卫没办法，但只要是在大江上，那他们就跑不了，”

杨维忠听他这么说，再联想到漕帮在运河沿岸以及南京到苏州这条水路上的庞大势力，果然面色好了不少，随即又想起了自己带了的那帮巢湖水匪，赶忙也跟钟金辉讲了一遍，没想到钟金辉竟然也认识杨得先这伙人，拍着胸脯保证道：

“巢湖烔炀村的杨二麻子，跟兄弟也熟，有他们这帮狠人出手，那这边就更有把握了，”

“事不迟疑，要不咱们现在就上船去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