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特大陆 第八章

我是一只旷野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了天空

泰戈尔

上午十点多，冰刀号停靠在两江都城东北部的号角湾码头。不过，北区大护教并没有在他的这艘坐船上。

雨一直没有下，大半个天空被黑沉沉的乌云遮住。潮湿的空气挟着热流紧紧裹在人身上。奥尔加·伍德觉得自己被热浪逼得简直无法呼吸。虽然太阳不是很猛，但这样的湿度和气压让人更难以忍受。出生于北方雪原，从小在北地长大的奥尔加一直无法适应两江都城的气候。而现在的两江都城还有一样比气候更让他无法适应，那就是在他看来从里到外都透着虚假的繁文缛节。所以，在快到达码头前，奥尔加便带着随从离开冰刀号，搭乘小驳船提前上岸，从便道来到了这家酒店歇息。想到教会礼宾司派往码头迎接自己的仪仗队扑空后面对的尴尬，奥尔加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顽童恶作剧成功后的愉快。

奥尔加坐在二楼临街靠窗的桌旁，松松地披着教袍，敞着怀。一边大口喝着店家刚从冰窖拿来的啤酒，一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酒店位于城市北部的集市区。还未到饭点，店内除了和自己一起来的人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客人。二楼窗口直对着热闹的集市。楼下街道两旁的商铺摆满了来自各地的特产。叫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吵闹声不绝于耳。衣着光鲜的商人悠闲地游逛着，挑选中意的商品。时不时道上还有牛、马驾着板车驮着各色货物来往进出。如今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大陆上，这些大牲畜已经是稀罕物了。虽然这座曾经有过两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现在只居住着不到四百万的人。不过总算有了一丝往日繁华的影子。

奥尔加还记得七年前的冬天跟着圣使收复这座城时的情景。焦黑的断壁残垣布满全城。残破的摩天大楼刺穿铅灰的天空，就像无数即将沉溺的人竭力伸手呼救。“阴冷”，让这个一生生活在雪原的北方汉子记忆最深的竟然是“冷”。那是两江都城特有的潮湿加持的阴冷，就像燃烧着的磷火死死的黏在骨髓里，永远也驱赶不走的阴冷。更阴冷的是尸体，空荡荡的城市到处都是尸体。一小半是死尸，更多的是“活”的尸体。结成冰棱的尸体成群地扑向人们。被敲碎成一地冰渣。可在冰渣堆里还是有某个部位的冰棱继续疯狂地向你扑来...

才几年的功夫，一座地狱变成了眼前的模样，奥尔加也不得不暗暗佩服大祭司康拉德兄弟。

街角有个巡游马戏班在表演。扮小丑的也不知是无心失手还是故意卖乖，从架在两根柱子间的钢丝上跌落地面。狼狈地滚到台边，连带一旁架着的乐器也碰翻在地。班主跳着脚一边嘴里骂着，一边作势拿着棍子要打。台下笑到了一片，铜钱反倒雨点般的扔上台。

“呵呵”奥尔加撇撇嘴心里暗想，“花里胡哨的城里人，没个实在。”奥尔加一直觉得城里人不实诚，爱算计。在家乡收税的都是城里下来的。不知哪天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你眼前，笑眯眯地递给你一张簇新的表格，告诉你该交付那笔你早就忘到脑后，不知哪年哪月就该交的税费。那些税务官的笑脸好像是在说他们在帮了你一个大忙一样。不过奥尔加知道城里人也并非全是如此。

灾变的第三年雪原的寒冷也不能阻止感染的扩散。近十万平方公里的林场已是行尸遍地生者寥寥。奥尔加和一些不愿坐困愁城的工友离开北方，顺着索斯江一路往南避难。希望在人口众多的南方能找到幸存者的大团队，可以避开越来越多的行尸群。不曾想，越是原先人口多的地区，行尸也更多。终究在白鸟渡镇他们十几人被大批行尸困在一个仓库中无法脱身。三十多天后，断粮断水多日的他们只能冒险冲出仓库，在行尸群中撕开一个口子往镇外奔逃。一路上不断有同伴倒下，淹没在行尸群，惨呼声中被撕成碎片。行尸却越围越多。奥尔加奋力砍翻几个近身的行尸，拄着伐木斧倚靠在一堵断墙上。绝望地看着四面无止无休地围靠过来的行尸。奥尔加知道自己今天也走不脱了。

突然，一堆堆的火球在行尸群里炸开，一条条的火龙掠过行尸的上方。只见一个肌肉虬结的大汉背着火焰喷射器对着行尸群狠扫。身后跟着几排人平举着前端削尖的栅栏，推挤着燃着了的行尸聚在一处，使它们一个个烧成灰烬。栅栏的后面还有十数人往行尸群的中心扔燃烧瓶。奥尔加见状跳过身来加入队伍，挥舞着斧子和大家一起把行尸往火圈里赶。行尸终于都被逼入道旁一条干涸的河道内，熊熊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这群行尸才被消除干净。

在局面被控制后，奥尔加虚脱地仰天躺在道旁。才倒在地上，几个人慢慢地走近他。领头的六十不到的年龄，身穿黑色正装，戴顶黑色礼帽，收拾得一尘不染。脚上的皮鞋也擦得铮亮。方方正正的脸上架着一副无边金丝眼镜。灾变以来奥尔加第一次见到把自己拾掇得这样干净利落的人。

奥尔加实在没有力气抬起头打招呼，只能对来人努力挤个笑容想表示感谢。那人大概被奥尔加的表情给逗乐了，一边笑着，一边转头对身侧一个二十五六岁瘦弱的红发小伙子说，“看啊，我们这有个比行尸更不怕死的活人，不过看起来现在连行尸都比他还能蹦跶呢。”众人哈哈大笑。红发青年尚未来得及说话，站在首领另一侧的一个长相俊美的小伙子赞叹地说，“长得真高大啊，”回顾其他人

“你们猜他有巴特高吗？”

大家正仔细打量着，就听见有个大嗓门在远处抱怨，“一定要想个新办法，这焦臭味我是再也受不了了。”另一个声音笑眯眯地不紧不慢地回答：“不再找个新办法恐怕也不行啊，我们的燃料也快用完了。”

听到对话声，穿正装的首领对着说话的方向喊道：“巴特来这边，这里有个和你一样壮的猛士。”

“咚，咚，咚”随着脚步声一个大汉进入视野。此人正是方才背着喷火器第一个冲入行尸群的人。他低头对着躺在地上的奥尔加友好地一笑并伸出手，“嗨，我是巴特·布尔。兄弟你那斧子耍得真了得，抡起来威力抵好几个人呢。”奥尔加见此人有近三米和自己一时分不出高矮，年龄和红发青年相近，一张方方正正的大脸配着高挺的鼻梁和圆圆的杏仁大眼，浑身结实的肌肉似乎要撑破那件衬衫。伸向自己的手臂比自己只小那么一圈，“好吧，差不多粗吧。”奥尔加暗想。

另一张脸笑眯眯地出现在巴特的肩旁，按住巴特伸出的手说，“他累的都没力气动弹了，你俩以后再比试力气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你好，我是肖恩·贝拉米。”听声音正是方才和巴特对话的人。此人似乎比巴特年长许多，一头黑色的卷发，一脸随和的模样。奥尔加本也想介绍几句，不过

连日的饥渴和疲劳，体力极度透支的他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头一偏昏迷了过去。

队伍在白鸟渡镇停留了几天。从仓库出逃的伙伴们最后只被解救了一小半，幸运的奥尔加在众人的照料下很快恢复如初。期间，他了解到那位首领来自东部平原的大城市，以前是大学的教授，现在被大家遵奉为圣使以利亚。是他鼓舞这些沮丧的年轻人不放弃对生活的信心；引导大家绝不因为身处逆境而丧失良知；也是他教会大家对付行尸和感染的办法。有人猜测也许他知道这场灾变的真正源头。不过圣使从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过。在往后的几年中圣使教会了奥尔加许多以前总想不明白的道理。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富，有的人那么穷；富的人却总也不满足，仍然毫不费力没有底线地攫取一切财富。穷人拼死拼活干最苦最脏的活，最后劳累了一辈子，别说给家人留下什么财富，倒是连自己的温饱、起居、健康都没有保障；为什么政府官僚能堂而皇之地从每个人身上收取血汗钱，而当普通人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些老爷们总能巧妙地推诿。圣使让奥尔加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还向奥尔加描述了一个圣使心中的理想世界，也是一个奥尔加愿意用余生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的世界。

那几位年轻人都是圣使以前的学生。瘦弱的红发青年叫康拉德·阿登纳，心思缜密足智多谋每逢有什么重大决定往往都是他筹谋规划；那个长相俊美的小伙子是杰·兰登，心灵手巧，喜欢捣鼓各种机械，队伍里的装备、器械都是他指导着制作维修。

至于巴特和肖恩日后更是成了奥尔加的生死之交。据巴特自己介绍他过去是个竞技运动员，奥尔加身体康复后在众人多次要求下，他和巴特曾比过一次掰手腕。在家乡林场的伐木工中腕力从来找不到一个对手的奥尔加竟然和巴特打个平手，谁也胜不了谁。奥尔加真心好奇：什么样的运动能练成巴特那样强壮的身体！

在致公教成立的前后，他和巴特是战功最卓著的两员猛将。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战役，或是清除行尸和变异精怪，或是抵抗其它势力的火拼，或是收复各聚居点整肃秩序都少不了他俩的影子。

老哥肖恩不论见谁都是笑眯眯的样子，不管到哪他都是最受欢迎的。厚道体贴，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他的缺点，那就是他的慢性子，什么事都不紧不慢的，说话也是大半天才吐完整一句话。

在这样的团队里，奥尔加感觉自己找到了新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随着致公教地快速壮大，“圣使五侍”的名头也越闯越大。但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特别是收复了两江都城以后，这些如亲兄弟一样的伙伴，互相间有了一堵堵越来越厚的墙。

奥尔加发觉现在当巴特或自己再获得新的战果时，已被任命为大祭司的康拉德看他们的目光竟有些异样。而杰·兰登眼看着康拉德因权势日重越来越擅权，对他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挖苦讽刺也越来越频繁。大哥巴特虽然看起来还是打仗、练武、喝酒什么都没变，但是和兄弟们呆在一起的时候更少了。常常要么大家不知他独自一人呆在哪，要么他陪着圣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外。奥尔加自己对自己解释说，也许是巴特担任了亲卫队队长后事情更多了吧。连老哥肖恩也变了，现在发现他的话更少，也不再总是逢人就笑眯眯的了。

五年前肖恩被任命为大护教被派回东部收复家乡，他和杰也被分别派往北部和西部。收复这两大区域以获取总教急需的能源和矿产资源。从此兄弟数人天各一方难得再见面几回。

刚到北方的头两年，奥尔加和圣使及巴特尚多有书信往来，互道平安。但自四年前圣使宣布闭关后，便再无教宗的音讯。连同大哥巴特也彻底消失了。他多次派人到两江都城要求总教转达他给圣使和巴特的信件，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任何回音。今年年初总教更是告知他，说教宗告喻命他以后不要再写信给教宗和亲卫队队长。以免打扰他们。奥尔加从老哥肖恩那得知，他也收到了同样的告喻。奥尔加不信这会是圣使自己真实的意思，更不会是巴特的意见。一定又是康拉德耍的什么小心思。这次来总教，他一定要当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仅如此，这些年总教要求北部提供煤炭和木材的数量每年都大幅提高。而北方急需的粮食，总教却一直不能足额拨运，强硬要求他粮食缺口设法就地解决。又要派人收复修整矿山、林场；又要安排人开足马力生产；还要派人开耕以解决口粮问题。在而今还是十室九空的大北方，他哪去找那么多的劳动力？他娘的，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不止这些，去年开始他辖区的西南边界附近，新发生了多起变异精怪的事件。他还带人亲自去放逐过几次。事后也做过勘察。但一直没能查出原因，只知道这些精怪都是从辖区外的西部和南部过来的。他为此三次派人分别和杰以及总教书面沟通联系。但杰和康拉德全都连一次答复也没有，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事一般。

奥尔加越想越是恼火，举手狠狠地拍了下酒桌，嘴里不禁骂道：“直娘贼的。”

就坐于他身旁两桌的随从和侍教，正在热热闹闹的喝酒说笑着。见他突然发这么大的火，瞬间屋内鸦雀无声，一起不解地望着他。奥尔加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心里的恼火事。于是，端起酒杯喝了满满一口，抹了下嘴说道：“这南方的鬼天气，连下个雨都这么不干脆。老天憋得像得了前列腺炎一样。把人都快憋死了。”

“哈哈哈。”众人这才知道大护教是让这闷热的天气憋得难受死了。其中一个侍教附和着说，

“南方任何事都是这样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听说连和婆娘做爱都要先逗弄到有了兴致才搞。”

“怪不得老费奇最近总缺觉。”一个随从取笑身旁讨了一个南方女人做老婆的黑脸随从道。

黑脸汉字推搡了一把前者，涨紫着脸说道：“你这狗嘴，从没吐过一句好话。”

众人笑得是前仰后合。笑闹声中，两个修士走上楼来。其中一人径直来到奥尔加面前行礼报告：“奉大人命，进城拜会东区大护教。已蒙贝拉米大护教召见，并派人随属下一起来此复命。”说完随行的另一人已上前行礼“属下艾佛利·莱斯，见过大护教大人。”

“辛苦了小兄弟，你家大人身体可好？”

“回大人，贝拉米大护教一切都好。听得大人已入城，高心得午饭也等不及吃。怕大人久等，吩咐属下先来禀报，贝拉米大护教正前来此处与大人会面。”

“太好了，”听说肖恩老哥马上就到，奥尔加兴奋地站起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快来招呼这位小兄弟入座，一起尽兴喝几杯。”

奥尔加一下觉得天气似乎也不那么闷热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