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五十二

在那醉生梦死的一年里，夜半清醒时，他想到的是康有为，想到的是苏绾绾，想到了古往今来的圣贤，“假死当时身后死，一生真伪有谁知。”他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人是会变的，这世间一切都是会变的，一个人说的和做的可以完全不同步，一个人今天说的和明天说的也可以不同步，真做假时假亦真，无到有时有还无，世事无常，只有一样东西受人追捧，亘古不变，那就是——钱。

钱多好啊，难怪西晋时期，有人要做《钱神论》呢！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什么改良国家，什么“万言书”，不过都是自己的晋身之阶，他作的一切，原是为了钱；什么在天愿做比翼鸟，什么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些床头的甜言蜜语，原是哄人掏钱的术语。

如果他樊翼林有钱，苏绾绾怎会跟别人走，那个男人，据说年过40，靠鸦片起家，他一个相貌堂堂的少年公子居然会输在那样一个男人手上，这叫他如何甘心？

政治，他当然不会再过问，谁知道那些口口声声为国为家为民的人内心里想的是什么，梁山泊里的强盗土匪也要打个“替天行道”的旗号不是。他要挣钱，挣干干净净的钱，不是打着各种旗号从别人口袋里骗来的钱。

樊翼林在美国一待就是七八年，再回来时，已经是一个身家不菲的商人了，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意有多大，只知道，他入股多家煤矿、铁厂、纱厂，甚至电报局、铁路、洋行里都有他的业务，就连《启明星报》都有他一半的股份，从北京到上海，到武汉，乃至长沙、广州，全中国数得着的城市都有他的业务。

他像是一个迷，身上处处流淌着金钱的迷。

一个单身没有成家的、正年轻力壮的、有着数不清身家的男人，在女人的世界里有多受欢迎，几乎让人无法想象，就跟人们没有办法想象他到底有多少钱一样。

他没有置房产，在任何一个城市都有他的相好，辟如在北京，他就住在胭脂胡同的莳花馆里。

他从国内走到国外，从青年走到中年，从南走到北，看遍了人世间的形形色色，越发的养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来，看谁都面带笑容，但谁也无法从他的眸子里窥探到他的内心世界一二。

这个男人，深不见底。顾玉卿是这样感觉的。

先见了他的言行，再听到他的传闻，顾玉卿基本相信了那些言语。然而，傅公馆到底是王府，他到这里是规规矩矩的，从不乱来。只是，一个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的人，听一堆青年人在那里大谈特谈国家之未来，对他而言，也是很滑稽可笑的。

听傅夫人讲，樊翼林虽然是报馆的股东，但平素很少参加他们这些人的聚会，一般都是喊傅主编出去喝酒，两人单独聊天。

可是，从这以后，顾玉卿几乎每次去都会看到他。

顾玉卿每次去，都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孤傲清高，只在那里坐着，抽着雪茄，喝着咖啡，斜着眼睛看着人们的谈论，一副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样子。只在顾玉卿去的时候，热情的招呼她，简直像是专门等她一样。

因此，傅珊珊总是拿他们开玩笑，说樊翼林这样频繁来傅公馆，是为了顾玉卿。

有那么一回，她们俩在傅珊珊那装有天鹅绒窗帘的西式闺房里聊天时，傅珊珊剖心剖腹的对她讲：“樊翼林，人倒是不错，有才也有财，但是，年纪太大了点，而且……”她摇了摇头，“要说花花公子，他一点都不输杜四少，我告诉你吧，北京的陕西巷，天津的候家卫，南京的秦淮河，上海的四马路，甚至广州的花船上，都有他的相好，他是不会寂寞的。”

顾玉卿没有接话，一瓶一瓶拿她梳妆台的香水闻。

傅珊珊见她没吭声，继续说道，“要我说，杜宏奕不错，文采斐然，钟情于你，年纪相当，家世也好，比樊翼林强。”

顾玉卿放下香水，站起来，捏傅珊珊的脸，笑道：“要不我将他介绍给你？”

“我们早认识了，要有机会早有了，哪里用得着你来介绍。”傅珊珊不屑。

顾玉卿看她噘嘴的表情，忍俊不住，挽着她的胳膊笑道，“我们珊珊西洋画儿一样的，又美又有才情，一定是要配个留洋回来的青年才俊，四少那样的遗少定然是不入眼的，我知道。我二表哥在美国，过两年也要回来了，不如我把她介绍给你吧，他可聪明了，长得也不错。”

她这话，亦真亦假。

傅珊珊听了，也不当回事，她这样的社交名媛，还怕找不到优秀的男人做老公？她大笑：“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这么多人急着把你嫁出去呢，我又不着急。”

“我也不着急，除非你爸把我辞退了，没饭吃了。”顾玉卿慢悠悠的。

“我爸不要我这个女儿，也不会把你辞退了呀。”傅珊珊笑，傅绅豪对顾玉卿的赏识简直让她这个女儿都要心生妒忌了。

顾玉卿笑：“怎么，你妒忌啦？”

“嗯，有点。”傅珊珊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严肃的说，“他好几次在我面前夸你，让我向你学习，说你独立、清醒、有主见。难道我就不独立、不清醒，没有主见了？”

傅珊珊是那种活泼开朗，毫无心机的女孩子，她对人都不设防的，不管谁在她面前，都感到无比放松，有她在的地方，不愁气氛不好。

顾玉卿对她是真的羡慕，她道：“我的好，是别人能学得到的，你的好，却是别人学不来的。傅主编也就说说罢了，真要你活成我这样，他肯定是舍不得的。”

傅珊珊是知道顾玉卿的，心有千千结，只是轻易不讲罢了，见她这样，便换了口吻笑道：“我看你呀，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不入眼，以后，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就去给观音菩萨当龙女好了。”

她是开玩笑的，顾玉卿却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也是个出路。”

傅珊珊摇头大笑，她一头烫了波浪的卷发随之飞舞，顾玉卿觉得她像是画报上的西洋女郎，活得恣意畅快。

对于樊翼林，她也说不上什么感觉，若有若无的，似是有些情意在里面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单独约过顾玉卿，他们见面都在傅公馆。傅主编号称小孟尝，傅公馆常年开流水席，大量的宾客来来往往，她置身其中，也不可能常年板着一张脸，与人生分，有时也难免与人逢场作戏，说些调侃的笑话，谁也不当真。

他在天津待了一段时间就走了，有人说他去了上海，也有人说他去了广州，谁知道呢。傅公馆没了他，舞会照开，沙龙依旧，顾玉卿也将他忘了。

她从杭州回来天津之后，没多久又见到了樊翼林，他好像不曾离开，依旧一副戏谑的表情。

那一天，她正在傅公馆向傅主编请教一些英文方面的问题，就看见樊翼林悠悠然的走了进来。

看见他们手上拿的英文教材，随手拿了过去，问道：“顾小姐要学英文？”

“是啊，樊先生有好的老师推荐吗，英文没老师可真不好学。”顾玉卿看着英文教材皱眉道。

“学英文，最好的老师不就在眼前吗？老天可以证明，我会是一个最佳的老师，怎么样？

“你？你有这个时间吗，教授英文可是需要时间的。”傅主编道，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樊翼林会做这样的事情，这与他近些年唯利是图的风格实在差太远了。

“当然有啦，看这情况，中国马上要打仗，欧洲也要打仗了，全都打来打去，我的生意只好停啰，全地球也没有人比我更闲的了。”他随意的说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他不是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随时可以飞走似的。

顾玉卿心想，中国打仗也罢了，欧洲打仗关你什么事，你的生意不是在美国和中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