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五十一

谁知道樊翼林已经走到了她俩跟前，听到这话，拍手笑道：“听听，夫人，顾小姐果然不愧新女性，有雅量。”

“不存在偏颇的，他那是混淆视听，你别理他，跟他说多了，什么是非对错全模糊了，人也就不成为个人了。你没看屋里那些人都不同他说话，一同他说话准得吵架。”

“哎，哎，夫人，是他们不同我说话呢，还是我不同他们说话？”

“有区别吗？”顾玉卿心想。

“你呀，也就绅豪容着你，真不知你俩是怎样聊到一起去的。”傅夫人带着玉卿进了屋子，将他留在后面。

虽然顾玉卿对别人的八卦并没兴趣，但一个圈子里的人，来来去去的，总会知道一些消息，尤其是樊翼林这样风流的黄金单身汉，没故事也会有人编出一堆故事往她耳朵里灌。

樊翼林，男，时年35岁，安徽桐城人。桐城，自古就是名士的故乡，樊翼林的祖上亦是一方名士，一家几代都是前清的忠臣，樊家是一个大家庭，父亲樊文纲养了好几房姨太太，兄弟姐妹一大串，不长住一起，咋一看，不一定认得出来。

樊翼林是正房生的第二个儿子，自幼极受宠爱，因为他虽然调皮，却极其聪明，又知道读书上进。

开馆授学之后，老师频频夸赞，说此子日后必有大出息，将樊文纲哄得心花怒放，只当他这个儿子将来必中状元，点翰林，出将入相，更加着力培养。

谁知樊翼林长了一根反骨，十五六岁时，坚决不肯走科举之路，吵着闹着要去广州跟着康有为学习新学，力图维新，改良社会。

樊文纲虽是旧派人物，思想却不顽固，大清200多年，积存下来的陋习颇多，朝中有识之士无不在想着改良的办法，废除科举的呼声也偶尔传到耳中。樊文纲心里明白，这个国家走到了一个将要发生转折的时期，科举未必真的是好出路。况且，他们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抽大烟逛窑子的不在少数，斗鸡走狗的更是家常便饭，如樊翼林这样一心向上的反而难得，樊文纲没有阻挠，给足了川资和学费，让儿子去广州学习。

樊翼林如愿以偿的到了广州，师从康有为，和万木草堂的诸多学生一样，将康有为奉为神明，认为他将是改变国家命运的巨擘。后来，康有为借着到顺天参加乡试的机会上书光绪帝请求变法，《马关条约》签订之后，康有为等人联合全国士子千余人上书朝廷表示抗议，再后来又是成立强学会，又是办报，又是写书，樊翼林那时也跟在康有为身边执弟子礼，忙前忙后，俨然将康有为奉若神明。

樊文纲在家乡看他们闹哄哄的，直觉不对，他浸淫官场多年，熟谙中国历史，深知变法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心想，一帮书生摇唇鼓舌就将能这运转了二百余年的国家机器给变了方向，那治理国家何其容易？

樊父是心思缜密之人，知道年轻人在兴头上，轻易喊他不回来。于是，佯装身体有恙，将樊翼林骗了回来。樊翼林一回来就被父亲关了起来，坚决不准他外出。不仅如此，还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当地望族，张家的三女儿——张碧心。

樊翼林当然不同意，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之下，才答应下来，但他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要求与张碧心见一面，有一定的了解之后再订婚。张碧心也是受过教育的女子，对于樊翼林的要求倒也没有推辞，她也希望可以先看看再作定夺，于是，两个年轻人约在了一家茶馆见面。

樊翼林从广州到北平，见多识广，说起外面的新鲜事，一半天都说不完，听得张碧心无限神往，对樊翼林也心生仰慕。茶喝到一半，樊翼林借口茶水喝得太多要去洗手间，张碧心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只得去结账准备自己回家，结果发现樊翼林早结了账，人却跑得没影儿了。

张碧心气得一宿没睡着，不曾想，第二天，消息传来，樊翼林结了账之后，跟一个朋友去了当地有名的青楼——翠芳阁。

这样一来，婚事自然告吹了，张碧心再喜欢他，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樊父气得差点吐血，可也没办法，谁让自己的儿子这样混账呢！

更混账的还在后头，樊翼林在翠芳阁对一位姑娘一见钟情，据樊翼林的说法，那名叫苏绾绾的歌妓不仅人长得秀丽无比，诗文更是一时无二。不到20岁的少年，与这个姑娘春宵一度之后，就再难放下，哭着闹着要将她娶回家。樊家怎么可能让一个贱籍女子做儿媳妇？樊父一怒之下将这个混账小子打出了家门，并且发誓要从族谱里将他的名字划掉，从此不认这个儿子。

樊翼林倒是没有在乎，托了朋友照顾绾绾姑娘，一张车票就北上去找他的老师。那时戊戌变法已经失败，六君子在菜市口被斩的新闻还在民众间广为传播。樊翼林到了北平，听说康、梁去了日本，就追了过去，定要亲身侍奉老师。

可惜，他跟随康有为一路从东洋到南洋到西洋，看到的情形与他想像中截然不同，他视为国之明灯的康老师，拿着一份也不知是真是假说是光绪帝给他的“衣带诏”四处募捐筹款，倒是有不少爱国华侨捐款给他，只是，这些款项被康老师当成了私人财产，任意挥霍。本该疲于奔命的日子，康有为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像是行走的皇帝，那些励志改良的豪情壮志似乎被他抛在了脑后，脑袋里满满的都是风花雪月。

他甚至在欧洲买了一座小岛，在岛上建了一座中式园林，姨太太都讨了好几房，俨然是成立了一个小型独立王国，日子过得比光绪帝可舒服太多了。

失望之余，樊翼林悄然离开康有为，回到了桐城，樊父当然不可能真的将儿子拒之门外。樊翼林那时想的是，在家乡找份差事，将苏绾绾接出来，从此好好过日子，不再过问国事。

可惜，翠芳阁里早没了苏绾绾，在他离开桐城不久，苏绾绾就跟一位从广州十三行来的老板走了，用他的朋友的话说，“人家是十三行的大老板，万贯家财，跟了他，好日子就在眼前。你樊翼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郎，能给她什么？人家姑娘早就看透了世情，难道还会跟你一腔热血，等着你回来娶她不成？日后，谁知日后会怎样，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这番话虽是出自朋友之口，对樊翼林却是当头棒喝，是啊，连他的精神偶像康老师有朝一日都会变成一个耽于享乐的苟且之人，苏绾绾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不抓紧眼前可能的机会呢？

只有他，不，还有那牺牲掉的六君子，像是傻子一样，成了人家的垫脚石。

他们都是逢场作戏，都是逢场作戏！

樊翼林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想不明白，他那样尊敬的康老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那个对他巧笑倩兮的姑娘昨日还对他温存体贴，怎么能一转眼就投入了别的男人的怀抱，他算什么，他樊翼林算什么？

骄傲的樊翼林自此一蹶不振，镇日在家里酗酒，任凭父亲打骂，母亲哭泣，他都逆来顺受，从不反抗，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余，家人都放弃了他。却不料，他自己忽然有一日幡然醒悟，跪在父亲面前忏悔，说自己糊涂，白白糟蹋大好青春，实在愧对父亲母亲，既而说要去美国念书。

对儿子的忽然清醒，樊父樊母老泪纵横，他们已经不指望儿子能够成为国之栋梁、能够光耀门楣了，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好。

就这样，樊翼林远度重洋，到了美国，他学的是商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