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三十九

顾玉卿点点头，她到天津一年多，跟着傅珊珊已经学会了西式的生活方式，参加舞会，喝咖啡，穿洋装，她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文，有一次，走在路上，一个外国人问她路，她甚至用蹩脚的英文给对方指了路，引得对方连连称谢，回到报馆说起，大家都大笑不已。

傅珊珊踩着高跟鞋上楼化妆去了，傅夫人看着她的背影：“这孩子的性子该收收了，要不然出了阁，可是要吃亏的。”

“珊珊这样的美人，谁娶了她都得宝贝一样的哄着，夫人你就放心吧。”冯少轩待她走远了，才敢开腔。

“她呛你还呛得不够？”傅夫人笑，他们俩人活宝一样的，凑一块儿就讲双簧。

“玩笑嘛，我还真跟她计较不成。”

“你这孩子，真是好脾性。”傅夫人说完这话，就转头看着顾玉卿，顾玉卿低着头，装没看到。

报馆里的同僚，傅主编夫妇，甚至冯少轩的母亲，都认为他们会是一对，在她来天津的火车上，他们就认识了，而且他们又谈得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冯少轩和她一样，只把对方当兄弟一样，毫无男女之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傅主编在看出他们二人简直是兄弟情之后，也曾旁敲侧击的问顾玉卿是否中意杜宏奕，顾玉卿只是微笑不语，轻轻摇头。

傅主编见她似是不中意的模样，似是很高兴，面上颇有几分赞赏之意。

顾玉卿也说不上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马上就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姑娘，整日抛头露面与人交游，婚事上却是毫无头绪，不仅身边的人替她发愁，远在南京的母亲和舅舅更是屡次来函催她，说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还是回南京，女孩子家孤身在外总归不合适。

顾玉卿自然是听不进去这些话的，将母亲和舅舅的话当耳旁风。

最近一次接到母亲的信却让她心情无比压抑，因为表姐的事情，舅舅被革职，只得在家休养。舅舅一辈子操劳惯了的人，这时也还不到50岁，如何能赋闲在家，安然度日？双重的打击让曾经骄傲、固执的舅舅颓废无比，像是老了二十岁。

舅舅家虽然还有一些田产，并不完全依靠他的薪俸生活，但是忽然间就被革职，收入上的影响也不小。

她回天津前，有意带着母亲离开舅舅家，可是那时，陆文秋刚刚过世，舅母的心情那样糟糕，母亲心中过意不去，定要留下来陪她。现在却无形中增加了一家人的负担，她又不能在这样一个时候再让母亲离开舅舅家，少不得让母亲陪着他们，度过这个难关。

舅舅被革职之后，反倒是变了一些，思想比以前开通了，时不时还会给她写信，讲讲她在报纸里写的内容，讲讲南方的形势，有时候也会给她寄一些时令的物品，像是变了一个人。

母亲来信，话里话外的告诉她因为当初的离家出走，舅舅很是愧疚，认为对她不起，希望她能早日成家，这样也能让舅舅减少心理负担。

顾玉卿看到这些信，心里很难过。在她的这些亲人眼里，成家，简直是一剂万能良药，能解决世间一切问题，成了家，她的母亲就放心了，她的舅舅也安心了，可是，她能牺牲自己的自由去换取这些人的心里的安宁吗？

她思前想后，还是认为不行。

“生活是我自己的，我不能让别人来告诉我如何生活。”她拿着母亲的来信，对着头脑有些动摇的自己坚定的讲。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灵物本特达，不复相缠萦。”陆文秋曾经给过她这样的终告。

她拿起表姐写给她的折扇，轻轻打开，一句一句的默念。

寂静的夜，无边的冷漠和孤独，表姐在那一世，该是更加的寒凉才是，那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理想连生命都能毫不在意的女子，她又如何连这点亲情的羁绊都不能放下呢？

亲人的为自己好，不过是基于他们有限的认知，可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又如何知道？

顾玉卿的头脑斗争，终于因熬不过周公的召唤，在沉沉的暗夜里悄然睡去而告终。

顾玉卿接到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陆文毅回来了，他离开南京之后，与家里失去了联系，真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不知飘到了哪里，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情，都无法联系到他。现在突然回到了家里，所有人都喜出望外，尤其是二姨太，简直要烧香拜佛来感谢了。

母亲在信里讲，陆文毅比两年前结实、强壮了很多，人也稳重多了，简直无法相信，两年的时间可以这样大的改变一个人。

顾玉卿心里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她记得陆文秋曾经跟她讲过，陆文毅是早就加入同盟会了的，他到日本不过两年，按正常根本没有毕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家？

她并没有太长时间的思虑，现实就给了她答案，武昌起义不期然的发生了，南方各省纷纷响应，很快就连成了一片。陆文毅被派往浙江，联络江苏新军，一起进攻南京。

一直到12月，南京被攻克的消息传到家中，陆士宏才知道自己的一儿一女都是清王朝的叛徒，他这样一个忠臣却培养了两个革命志士。

陆文毅到家的时候，他拍着儿子的肩膀，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连连说了几个“好”字。

不过两年时间，父亲就苍老了很多，尤其陆文秋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多，陆文毅是很明白父亲的心情的，他说：“爸，历史的潮流注定要向前走，民主共和才是民心所向，三岁孩童也知道，清王朝必将灭亡，你应该接受现实，顺应时代的变化。”

“接受现实，顺应时代变化？”陆士宏看着儿子，儿子比他还高，朝气蓬勃的，有着年轻人所特有的倔强和不屈，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无法比儿子抗衡了。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他老了。

老了，老了，老人是要被淘汰的，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步履蹒跚的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陆文毅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有点想哭，小时候读书，讲“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他倒好，父亲还健在呢，他就偷偷的背叛了父亲。

可是，他相信，他是正确的，他不能像父亲一样，为一个腐朽、没落的王朝而奉献一生。可他到底是违背了父亲，做出了父亲所深恶痛绝的事情。

到了年底，南北方和谈算是有了初步的眉目，顾玉卿趁机回到南京，准备将母亲接到天津，也劝舅舅一家到天津。革命党人将南京作为临时政府，与北方相抗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离开为好。

舅舅却不同意，说南京如果不安全，天津同样不安全，又何必多此一举？

民国元年的春节，南京城因为成为中华民国的临时首都，格外热闹。陆家的这个春节却过得并不舒心，用陆文毅的话说，那些个被褫夺爵位的八旗王爷都没有他父亲这样伤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从三品的盐运史，又不是什么封疆大臣，至于这般难过？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守岁，陆夫人和二姨太、三姨太，还有姑太太一起打麻将，陆文俊是早就跟着陶蓁蓁跑到上海去了，谁也管不了他。

陆士宏因为情绪低落，独自静坐，老僧入定似的。

陆文毅坐了一会儿，认为与父亲在一起，徒增他的烦恼，便自己先去睡了。民国初定，他自从日本回来就没休息过，过年了，难得有几天睡好觉的日子，二姨太也不忍说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