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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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三弟出去这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儿？”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就听见她走到跟前说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连屋子也不进了。”

俞凤仪在顾玉卿耳朵边轻轻的说了句，“这是我姑妈，最讨人厌了，你不用理她。”

顾玉卿不好如此失礼，躬身行了个礼，俞凤仪没理她姑妈，拉着她就进了屋子。就见她在背后打量着顾玉卿，看她走路的姿势，撇了撇嘴，小声道：“也是个大脚。”

俞老先生和俞秉钦只当没听见。

一行人到了客厅，俞家的几位当家太太原本都坐在椅子上闲聊，见了俞老先生，便都站了起来，俞凤仪给大家介绍了顾玉卿，她又准备行礼，俞凤仪一把拉住她，笑道：“我家里没这么多礼节，你不要太客气。”

俞老先生也讲：“我们是新式民主家庭，不讲这些。他们没大没小惯了的，你也不要拘礼。”

顾玉卿本是大方之人，听他们这样讲，也就笑了，不再施礼，见几位太太都是挽着发髻，穿着素面的袄裙，是内宅妇人常有的装扮，脸上带着笑，很是和蔼可亲，心里的拘紧也放松了些，心里想着，这家的氛围实在是好的很，与陆家很不一样。

俞凤仪给她介绍，这是大伯母，那是自己的母亲。顾玉卿看了，心里很是诧异，怎么不见一个姨太太，便偏了头低声问俞凤仪，俞凤仪笑道：“这是我曾祖母定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娶姨太太，曾祖母的话，曾祖父也不敢违抗，小辈就更不敢了。前些年，我大伯闹着要娶个姨太太，被我曾祖母臭骂了一顿，赶出家门，后来也不了了之。”

她们俩人在一旁说悄悄话，俞老先生和俞秉钦将顾玉卿抄的经书给几位太太看，众人都交口称赞，姑太太在一旁看了，又打量了一番顾玉卿，道：“你们两个姑娘都不裹脚，将来穿红裙子，可有的看了，进了夫家门，都不知道是丫头还是少奶奶，不知道得惹多少笑话。”

俞凤仪当时就变了脸色，想要发作却不知如何发作，毕竟是她的长辈，不好说长道短。

顾玉卿却勃然变色，她被退亲的理由之一又何尝没有因为不曾裹脚之故，那样的家她是不在乎的，可是在那样灰暗的时期，一片雪花也足以压死人，她的心里不可能一点芥蒂都没有的，她当即冷冷道：“我的事就不劳姑太太操心了吧？况且，如今西学东渐，有识之士都在倡导女性解放，首要便是解放双足，西方新人结婚也不穿红裙子，代之以白色婚纱，以示纯洁之意，长江后浪推前浪，姑太太这些思虑未免过时了。”

俞凤仪听了她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她自己已经是很刚硬的性子了，却没想到，顾玉卿比她更胜一筹，她悄悄在顾玉卿耳边笑道：“你果然有表嫂的风范。我欣赏你。”顾玉卿本来脸色有些不好看的，听了她这话，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俞老先生道：“确实，欧洲年轻人结婚穿白色婚纱，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仪式隆重，不输咱们。年轻人喜欢新鲜事物，估计过不了几年，也会像西洋钟、照相机一样，传遍大街小巷。”

“哟，白色礼服，那可不是晦气嘛，哪儿有人结婚穿白的？”俞凤仪的妈妈惊呼道。

“红喜白丧，习惯成自然而已，若是一开始定的是白喜红丧，如今也接受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一种习俗。习俗这种东西就是人定的，要说习俗，中国还有娶姨太太的习俗呢。”俞秉钦看着太太笑。

太太瞪了他一眼，“当着孩子面没个正形。”

众人也都笑了，将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姑太太被顾玉卿抢白了一句，心里很不是滋味，见父亲也附和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蔫蔫的在一旁坐下。

一时饭罢，祖孙三人由俞凤仪带着，去花园里的柳林之下散步聊天，说是柳林，其实是沿着一个小池塘种了一圈柳树，旁边铺了一条鹅卵石的小道，围绕着小道又开辟了芍药、牡丹、月季等小花园，这时节正打着花骨朵，下午阳光的照耀下，有些懒洋洋的。

他们围着池塘走着，俞凤仪便道：“爷爷，这个婚，我是一定要退的。都说人权，人权，我连婚姻自主的权利都没有嘛，这是我一辈子的事，做什么要别人替我做主。”

俞老先生看着她，颇有几分赞赏，“这事，只要你父母同意，我是没意见的。”

顾玉卿见他们谈论家事，不便插嘴，便走到一边，捡起几块石子投到水面，看那泛起的涟漪。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可笑，明明是我一辈子的事情，却在我还未知晓人事时就订下了，好像我是猫是狗，另外拉只猫拉条狗就能配对。”她气呼呼的。

顾玉卿笑着走过去，掐了掐她的脸，亲昵的笑道，“你真是什么都敢讲。”

“玉卿姐，你不知道这里面的苦楚，他们给我订的亲，你知道是谁吗？就是我姑姑家的表哥，他人倒也不算太坏，可是，我姑妈这人，嘴碎，事又多，你刚也看到了，我一想到要跟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不寒而栗。”她好像真的想到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一样，伸手抚了抚胳膊，怕冷似的。

俞老先生和顾玉卿都笑。

“世间之事，也难说的紧，以前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年轻人学习西方，主张婚姻自由。要我说，父母主婚，固然问题多多，首要便是未曾考虑到婚姻双方的性情与感受。可自由结婚也未必见得好，年轻人，世事未明，学问又浅，一时因色生情，便生生死死，缔结为夫妻，过了三年五载，激情褪去，现出本来面目，此时又待怨谁？”

“照你这样讲，倒是不婚的好？”俞老先生笑道。

“这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结婚，总得待思想成熟，对世事有自己的定见之时方可。中国人总讲成家立业，总要先成家后立业，然业未立，何以为家？自己尚是个孩子，世事不知，便成家，生个孩子，依赖父辈，一环套一环，一代接一代的，当了父母，这一生就都只为孩子而活了。若是先立业，再成家，自己负担家庭生活，父母也可从中解放出来，享享清闲，岂不是各得其所。”

“就是，就是，依我看，婚姻自由的本意就是，我要不要结婚，什么时候结婚，都得随我的意，遇到我愿意与之结婚的人就结婚，遇不到，我宁愿一个人。哪怕像七姑那样，终生不嫁，也比不好的婚姻强，最起码落得清静，你说是吧，玉卿姐。”

顾玉卿点点头，“是啊，要是像我舅舅那样，娶几房姨太太，我也是受不了。”

“你们都是有想法的好孩子，”俞老先生赞道，“中国社会对女子的禁锢实在深得很，现今虽然有人呼吁呐喊，但终归还要靠你们女子自己来打破这层层封锁，所以我总是不遗余力倡导办学，办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只有受了教育，才能打开眼界，明白事理，知道世界之大，不做井底之蛙。所以，你七姑不肯出嫁，我也随她们的意，但不出嫁，终归只是消极抵抗，不是积极进取之法。真正的进取之道，还在于经济上、精神上独立，不要有依赖思想，两个完全独立之人，在一起生活，是能创造出美满幸福的婚姻的。”

顾玉卿心里原是有这些想法的，只是不成熟，不太肯定，这与传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思想相去太远，她看了不少维新派人士所办的报纸，也看过不少翻译的西方见闻，朦朦胧胧的有这样一些思想，到底不成型，听了老先生这番话，就如一根线将零散的碎片穿到了一起，拼接成了一件华美的衣裳，心里很是欢乐。

“玉卿姐，下半年，我便要入学堂念书，你跟我一起吧？”

这时，上海有一些由西方传教士办的女学，南京并没有，俞凤仪准备报考的女子学堂是由前任两江部督创办的，入学的学生多是一些走遍大江南北乃至国外的开明士绅的子女。寻常人家根本不会送女孩上学堂，总认为那些地方会把人教坏了。

顾玉卿听了怦然心动，可按她舅舅的脾气，是一定不会让她入学的，她母亲自然也带有一些积蓄，可是她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要拿出来给女儿上学之用，只怕她也不愿。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气馁，只得默然不语。

俞老先生看出她的为难，“这事也不急在一时，时间还早呢，尽可慢慢考虑。”

俞凤仪这才“哦”了一声，放下这个话题。

他们由婚姻谈到教育，又谈到出使欧洲和美国的一些见闻，俞老先生兴致极高，俞凤仪是个好说笑的，时不时插几句，虽然她们俩个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倒也明白，中国是非变不可的了，不管是从内而外，还是从外而内，总之是要变的了，每个人都要做好变化的准备，能够预见到变化，而做出反应的，必能立于时代的潮头，否则，只能是被时代所遗弃，他打了一个浅显的比方，“就好比鸡蛋，若是从内打破呢，就是新生的小鸡，若是从外打破……”

“那就是一摊鸡蛋液。”俞凤仪抢先说道，三个人都哈哈大笑。

“是啦，一个人不能被外界推着走，那样自己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只能从内在出发，才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这番话说得很有禅机，顾玉卿心想，他可真不愧是学贯中西，连佛学也深有造诣，她倒是有心跟他请教请教佛教禅理，可惜自己知之甚浅，实在不足与之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