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梦或醒 （六）

（六）

夜深，白天的采编加上连夜的撰稿节目录制终于结束，方静拉伸一下疲惫的后腰，打了个哈欠。电话铃响起，电话那头响起权梅急切的声音：

“方静，杨延下班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怎么也联系不上他，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这么晚可怎么办，不会出啥事吧？”

“梅姐你先别急，我想他大老爷们不会有啥事。你带好孩子，我来想想办法。”

方静和市公安巡警值班电话联系，回答是没有特别警情，失踪报案须满48小时。”会去哪里呢?”她放下电话嘀咕着。随后离开电视台驾车，茫无目的地开着。即便已是深夜，路灯与霓虹灯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嘉州，滋养了夜间经济，也为逃避白天的人们撑起了保护伞。引人注目的海鲜市场夜市排挡里人头攒动，第二天的进货生意已经启动，各种叫卖声狂吃豪饮声，很容易让在此地逗留的人们产生时间错位。方静加班入夜本来只顾满大街搜寻，路经此地方才感觉一阵心慌，遂停车准备填个肚子。刚把车停好，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烟摊前一晃，径直进了市场大棚。方静赶忙去追，里边黑压压闹哄哄的人，一时失去了目标。方静直觉刚才的人影似乎就是杨延。这样一想，她放下心来，一排排慢慢找。来回没有找着。突然后面人群传来一阵骚动。

“你他妈喝多了吧，自己老婆都不认识吗？”

“咣当”一声，酒瓶子摔地上的声音。方静连忙冲到跟前。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是我们家的，认错人了。”

“这小子，他居然把我们姐妹当老婆了，吃错药了吧。”

“看他老婆长得也不像咱老姐呀，哈哈哈”。

只见杨延一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桌上摆满了喝光的啤酒瓶。方静连忙叫了他一声，杨延眼神迷离看看她，嘟嘟囔囔，又往扎杯里倒酒。

“你怎么在这？梅姐都急死了，到处找你。”

“找我干啥，她根本就不需要我，别来找！”

“杨延！”方静大喊了一声，随后她停了停，“我们换个地方，我陪你喝”。说完，不顾杨延愿不愿意，拉着他就往外走，杨延喝了酒身不自主地跟着方静来到附近一家夜市酒馆。叫了几个菜，方静先倒满自己的杯子，猛地喝了一大口。“我饿坏了，得先吃饱再说。”杨延楞了一下，动手去拿酒瓶，被方静一把拦住：“你有问题，得醒醒再说。”

“我有啥问题，我清醒的很呢。你那个梅姐居然瞒着我，当我是傻子，我就像个花瓶摆设倒霉鬼。这活着什么劲啊。”

方静盯着他。

“她把我废了，还想废我一辈子。你说她安的什么心。可怜我孤家寡人，没人疼，呜呜……”说着他啜泣起来。方静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这般脆弱。不觉心生怜悯。

“你要追究的话，该是我的错不是？作为她闺蜜我居然充当了你俩的中介。你是对我有想法吗，只管说来听听。”方静快人快语。

“……”

见杨延低头不语，方静这才轻声缓缓地说：“人都有难的时候。当初你救人家的时候，不就是因为人家有难吗。大家是记得你好的”。

“我是冤大头，就该被欺负吗？”杨延委屈地诉苦道。

“老板泡杯浓茶来。”方静示意店家。很快一大杯新泡的绿茶送到杨延手边。

“决不当和尚！”杨延突然拍案而起。屋子里面面相觑，片刻寂静。茶杯里刚泡的茶叶瞬间浮上杯顶，再慢慢地落入杯底。

“那你说怎么办，我相信梅姐当初绝非恶意为之。”方静按住杨延的手背。

“你先别急这事缓一缓，我再找梅姐谈谈怎样？”方静安慰道。

方静的到来的确给郁闷至极的杨延提供了纾解管道。杨延本是性急刚猛之人，脆而不韧，这等事也羞于诉诸他人。但他对待自己老婆的闺蜜也是素来好感。既然这般说出来了，也就不再有所顾忌。他知道，按说他杨延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权梅提出离婚。但一想到彼此都是天涯沦落人，心里就一阵莫名的痛苦，他似乎对这对母女下不了手。

“已经是二婚了，让我如何脸面？”杨延痛苦的表情。

“来，我陪你干一个。”方静帮杨延倒上酒，然后举起手中的杯子。杨延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释放出痛苦的表情。

“男人嘛，理解你的苦衷。不过日子还得过。创伤还得自己舔。”

“你不懂男人，男人是精神第一，精神第一懂不？”

“看不出，延哥还挺有层次啊。”方静笑道。

“男人活着挣钱就是挣个面子，不像女人买包包买个安全。你若让咱放弃做男人的尊严，就像女人失去安全感一样可怕。”杨延嘟囔着。

方静看着眼前这结实的汉子，居然能说出透视人生的话，平添了几分敬意。是啊，她虽要年轻许多，长着一副娃娃脸，但爽直的个性和特立独行的思想，让她独有一份侠义气质。很少对追求的异性侧目，以至于要错过了女孩子最佳恋爱年龄。如今，眼前这个有着高大身躯，如她一般肝胆侠义的男人，又让她象扎杯里的啤酒花一般绵软洁白。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聊起了共同话题。临了，方静拽着杨延，要送他回去。

“我不回去，你走吧。”

“你不回去，在哪过夜呀。”方静左劝右劝，无奈之下把他领到一家宾馆先住下再说。两人醉醺醺架着开好房间，进门后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方静此时被他压着，头一阵晕眩，心想稳一稳起来，刚闭上眼睛，头脑立刻就像坐了过山车一样滑向远方。

等两人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杨延一阵尴尬，因为两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方静一锤脑门“得，本小姐英名算是栽你手里了。”

“那咋办”

“还能咋办,赶紧回吧”

杨延突然一把抱住方静“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求你收留我吧。”

方静本能地挣脱，但被热浪般的躯体紧紧锁定，她也是第一次被男人这么抱着，而且心底里的好感无法抗拒。在酒精的作用下燃烧起来……

杨延回到家已是过了午饭时间。周末大家都没有去上班，权梅在家等得火急火燎，接到方静打来的电话，告诉她杨延找到了，会劝说他尽快回来的。她这才放心。杨延回到家一声不吭，只管处理自己的公事材料。权梅站在门外望着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这以后杨延像是找到了另一种寄托，虽与权梅表面冷漠但内心好像时常盼着新的日子到来。

权梅尽力于家务孩子，对于杨延时有不归只当是他住回自己的房子去。但偶有杨延更换下来的衣服沾有似曾熟悉的迪奥香水味，或有遗忘在他口袋里的方静的记者证。女人的预感同样直接，曾经的闺蜜，现在说不清谁是谁的介绍人，可那又能怎样呢。

不管怎么说，杨延的心思已经转移到方静身上，毕竟他在方静身上看到了年轻活力和勇敢热烈的求索。他痴迷于此，也许是压抑，也许是先天的缺失。每一次的结合如海啸在港湾中平复，如旋风在山谷里沉寂，这也许是杨延的体面和归宿。

加班加点的工作计划告一段落，方静迎来了休假。

“好想外出放松一下，一直想自驾去西藏的。”方静说。

“可以呀，我可以公休陪你一起去。”杨延说。

“好啊，我还有外出采编任务，一举两得。”方静高兴的像个小鸟。

杨延看着她，心里真希望能一直这样。

选了个好天他们出发了。方静主动开车，也许是她喜欢开车，也许是她嫌弃杨延部队驾照野路子。一路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天空没有一丝牵挂的云，窗外的风不时透过车窗钻进来，也钻进二人的心扉。路虽漫长，但二人说话间竟没有感觉到太阳在悄悄的移动。

从平原到山丘，从城市街灯和车灯照射下的江岸公路，到勾描着或急或缓的弧线的山间公路。位于山顶的导航灯塔光芒，随着夜深更增亮度，从山丘上锐利地射进幽暗的远方。

于是他们准备在一座山中小镇夜宿，这里有从上游水库流淌下来的叮咚泉水，和水上架起的小木屋。热情的夫妇接待了他们。

“这是你们开的吗？”方静问：

“我们是当地村民，城里的有钱人租了我们的山林在这里做了两幢小屋，有时间就来这里住些日子，不来时让我们代管。你们要住的话，借你们住两天，反正闲着没人来。”

“好舒服啊……”方静推开窗，一阵清凉的山风随泉水路过在床前打了个弯，瞬间离去。

杨延端着酒杯靠向迎风而立的方静，因为手上的东西，无法拥她入怀，只凑近脸深深一吻。在山谷清爽气息中，知道两人接吻的只有溪流羞怯地议论着。

“我去拿酒，蓝带好吗?”

“我要香槟!”方静来了兴致。

“这是可以看见山水的私人酒吧!”如同方静所说，除了夜空闪烁的星星和若隐若现的山谷外，没有东西可以潜入他们之间。

在这秘密的小木屋中举杯共饮，这个小小角落霎时像脱离现实、浮游在梦中世界一般。“真想就这样不动了。”

杨延的真正意思是两人就这么一直吹着幽澜，还是不要回嘉州去?方静想进一步试探。

“那么就一直待在这里?”

“你也一起留下吗!”

“只要有你……”

两人就这么望着夜空，不久，方静呢喃道：“可是，很难吧!”

这是什么意思?杨延不懂，他改为想到权梅的家庭。

没有人知道杨延此刻在这大山里。昨天离开单位时只对办公室说要休息一段时间，对权梅也只说“去部队看看”，权梅没有多问，她以为要知道他人在哪里，打电话问单位就知道。

而杨延常常比权梅回来还晚。两人也只有些例行性交谈，已没有一起吃饭出游的雅兴。

即使如此，杨延也没有决绝地离开她们的想法，他只是厌倦现实，不再有心动的感觉，但彼此到了这个份就这样，他自己也明白。

至少，在和方静以前，他是这么想，也觉得这样挨着吧。

方静刚起的思绪又让新从窗口吹来的夜风给吹到另一端的天空去，代之而来的是担心起杨延的家庭。

“刚才你说无所谓，那梅姐呢?”在其他场合问不出口，在辽阔的夜空下胆子就大了起来。

“你不在家不要紧吗?”

“以前也曾在外面过过夜。”杨延像告诉星星似地仰望夜空回答说。

“有时是为了专项工作，有时是出差。”

“那……这次也是用这个理由吗?”

“不是，我说要去部队见老战友。”

他是用这个藉口混过她吗?就算真是这样，万一家中有急事要联络他怎么办?

“别人知道你去部队吗?”

“我约略提过，没问题的。”

什么没问题呢?方静还是不太明白，杨延干脆地说：“他不会找我的。”

“她有没有怀疑过你?”

“你在担心我吗?”

“梅姐要是知道事情就不好啦……”

“他如果知道了，你会困扰吗?”杨延深深地呼一口气，咀嚼着方静刚才的话。

刚才杨延问方静，权梅要是知道了我和你的亲密关系会困扰吗?乍听之下像是问句，事实上却是表明男人已有被权梅万一知道的觉悟。

“她知道我们的事吗?”

“这……谁知道?”

“没说什么?”

“没有……”

刚刚觉得这样就放心了，杨延又像是事不关己似地说：“或许他是知道的。”

“没明白问过你?”

“不是没问，可能是不想问……”

突然刮来一阵强劲的山风，把她的话音儿吹向夜空，消失无声。方静追着风的去向，心想：

他说她不想知道，是害怕知道吗?即使觉得杨延好像另有所爱，也不想确认事实，与其知道了憋气，倒不如不知道的好，是这个意思吗?方静的脑子里再一次浮现出权梅的模样，虽怀疑杨延变心却闷不吭声。如果真是这样，会不会是因为太爱而不愿意追究呢?还是假装不知而冷眼旁观不再忠于的杨延呢?想着想着，方静脑中的醉意急速清醒，她想像着这对奇怪的同居者的模样。

“很奇怪吧?我们……”

方静刚要点头认同杨延的说法，又觉着不对劲儿。

如果不相爱的夫妻很奇怪，那这世上就有太多奇怪的夫妻。

“奇怪的不只是你们，世上没有真正和谐的夫妻。”

“是吗?”

“每一对夫妻都有奇怪的地方，有的只是表面上配合得很好。”

“如果连表面都合不来怎么办呢?”

杨延仰望着夜空的脸，映着房间照过来的灯光，可以清晰地看清他左侧的脸，方静知道这是他又提出的一个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