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城关 第八章 铁骨铮铮

“怎么不打了，二位继续啊。”压的低沉的嗓音有些喑哑，双手握着门的女子淡淡的看着门外瞠目结舌的二人。

“你你——你怎么在屋里？！”许嘉沅的出现着实出人意料，郑义缜心情若狂后，又故作镇定松开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清了清喉咙没好气道，“回了就罢了，偏要装神弄鬼吓人，没意思！”

参砚一瞬间看他，仿佛吞了个苍蝇一言难尽，面皮抖动着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收手拂去身上的灰尘，对许嘉沅抱拳行礼，面色恢复松缓：“大人回来就好，属下们也放心了。”

“嗯。”许嘉沅含笑应下，放下搭在门边上的双手，从怀里取出封提前写好的信，远远的扔给他：“且快些去回禀，我在此等你消息。”

“诺！”参砚欣然，双手接过，怀揣进胸前的暗袋，知道事态紧急，不便多留，却不免要多问一句，“大人您没受伤吧？”

“无事，去吧。”挺拔泰然的女子负手而立，从容淡定微笑，不怒自威，眸中带光，脸色瞧着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参砚仔细又端详了会儿，这才放下心来，告辞而去。

高大男子点地一跃，几个纵身又消失在了这个深林中，不知去向何方。

郑义缜匆匆看一眼他的背影便不再注意，继续认真盯着她，狐疑地看了几息，打破对视沉默时，语气万分笃定的：“你骗他了。”

许嘉沅下巴微扬，饶有趣味的看着皱眉瞪她的少年人，闷声笑问，“少爷，您还有两副面孔呢？”

郑义缜登时面色涨红，对这既是调笑又是嘲讽的话喏喏半天，而后一咬牙，理不直气也壮的挑眉应承：“小爷千人千面，你眼下才见过两副罢了！”

“噢。”许嘉沅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吩咐道，“废话少说，烧水，我要用。”

一夜未睡，回来又要把探到的情报一一如实写下，天微亮时才睡，哪知半时辰不到就被这两个人吵醒了。可惜现在还没有功夫找他的麻烦，等她睡醒了，再好好跟他算算账。

郑义缜没有说不去，只是看了她片刻，轻问，“你伤到哪了？”

屋中檀香味浓郁，能够遮掩味道，可她平时根本不熏香，忽然点了檀香，实在奇怪。仔细闻，隐约有血腥味，越是靠近她，便觉得更浓。参砚方才离她远，屋中又有香气，否则以他的武功之高，五感必定过人，怎会不发觉。

许嘉沅沉默，面色不变的盯着他，手却碰上了门，稍一用力就要合上。

“等等！”他这次不肯听话，伸掌一把抵住门，迫近门槛，难得犀利地凝视她，又轻声问，“你身上血腥味好重，伤到哪儿了？”

血腥味？鼻子倒是很灵。她没有否认，松开手退开两步往屋里走，背对着门外还执拗盯着他的少年人，话不经心，“你喜欢多管闲事，我可没有许别人管闲事的毛病。”

如此绝情的话，好似这几日的情谊并不存在，郑义缜一听，腹热心煎，面上便挂不住了。

“姓许的！”郑义缜最是看不得她这副总是默默无言，独自支撑的模样。怎么他身边总是这样的人，他父亲是，他母亲是，连这个人也是，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身后高昂的呼声乍一听好似气呼呼，仔细听，却听出了声音底下的脆弱无措，和担忧关切。

许嘉沅顿足，犹豫了片刻后声音缓和下来，罕见柔和的对他说：“把火烧上后，过来帮我处理伤口。”

“好！”郑义缜瞬间雨过天晴，忙不迭支着拐杖往厨房去，他昨夜其实是烧了一锅水的，眼下应该还温着，只要再烧一把火就行了。

他自幼五感过人，许多练过武功内力深厚的人都未必有他灵敏，因而一开门他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只是混着檀香味，便闻得不真切。

仔细观察她眼色，虽是沉着清醒的，眼底却满是疲惫，还有些虚弱之意，想到参砚所言此行危险，恐怕她身上受了伤，却不对人说。

烧个水是极快的事情，把火架上，眼见柴燃烧起来，等一炷香水自己便会烧热了。这件事他已在这几日做得熟心应手，洗净了手，又回到那门前，叩响了门。

“进。”里边隐约的声音传出，他小心推开门，眼珠子转悠一圈，将这个朴素毫无美感可言的屋子尽收眼底，不过是一桌一床一柜，普通得毫不起眼，既无装饰又其他家具，着实乏味。

床榻也无华美床帐，就是普通人家里的白床帐罢了。此时她正背对门口坐在床边，身旁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他最为熟悉的酒坛，白布，金疮药，还有一把锐利的匕首。听到他走近的声音，她道，“关门。”

“哦！”他答应着，反手关门，却不敢往她那边去，平日里她来柴房帮他换药，倒是坦荡自在的很。可他一个男子进入女子的闺房，虽说这并不像是一个闺房，但到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合规矩，很是冒犯。

他有纨绔之名，可家世清白且家教甚严，从不沾女色，对寻常女子皆心怀善意，不忍亵渎，因而踌躇，原地不敢上前，亦不敢出言。手足无措的模样，许嘉沅虽未见亦有所感。

她并未回头，只是盘坐在那里，手搭上腰间，将腰带轻轻扯开，捏着衣襟将上衣脱了下来。

“啊？！”猝不及防，便见那女子。宽衣解带，衣裳顺着纤薄白皙的背脊滑下，吓得他立即背过身去，不敢再看，手搭上门就要开门离开，却想到那背脊左上方正在渗血的白布……

许嘉沅没有吭声，也不曾回头，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左背上的白布胡乱缠绕成一团，血还在往外渗，晕染得整片白布都是又红又黑的污渍，白布下的背部，有流下的血迹，大半是干的，小半是新渗出来的，一直流到腰部。

她听得到后面的动静，也知道他的挣扎无措。但她既不曾唤他过来，也没有让他离开。

“……”颤抖的手缩回衣袖下，郑义缜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床边那个清瘦的女子。

到了她身后，他已放下了心中的男女大防，半蹲下身，平视着那近在眼前的伤势没有一丝犹豫，伸出了手。

白布缠得很紧很乱，胡乱的叠加在一起，厚厚的突出来，但每一层都沾满了血，想必是她自己胡乱包扎的。

他也是受过伤的人眼下身上也有伤，虽动作不是很熟练，但也小心细致，不让她伤上加伤。

白布剪断，一层层揭下，到最后一层时，已然与血肉粘黏在一起，不能硬撕，否则会将皮肉生生撕下来一大块，只能用剪刀一点点的剪碎捏下来。每揭下来一小块，她的身子便难以克制地抖一下，偶尔会有一声沉闷的低哼，还没出口就被压在喉咙咽下去。

越是揭开，伤口越是触目惊心，一条两寸长半寸宽的刀伤，深入近半寸，背部皮开肉绽，在伤口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特制箭头，紧紧嵌在皮肉里！所幸皮肉没有发黑，可见无毒，但看样式，似乎是有倒钩的？！

伤口狰狞流血，揭开布的这几下，血已经流到了腰部以下，郑义缜声音打颤：“这这箭头有倒钩！我没弄过这种伤……”

“开个十字刀口挖出来，动作麻利些。”

难为她竟隐忍至此，方才在门口还面不改色地说笑。郑义缜心中惊叹惭愧，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伤口，缓缓拿起托盘上的匕首，低声道：“得罪了。你小心咬到舌头，咬块布在嘴里，我把箭头挖出来。”

他是见过大夫给父亲处理这种伤口，确实要麻利些，宁可用力大一些，也不能太慢，否则伤势只会撕裂地更狰狞更难处理。

但他是第一次帮别人这样做，还是一个才相识数日的女子，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确实是坏了她的清白名声。

事已至此，先把伤处理好再说。郑义缜暗道要沉着冷静，但手握着匕首还是抖了几下，又用力握紧，这才稳住，准备了几息后，刀子落下。

“唔——”嘶哑压抑的呻吟在女子喉中回荡，但始终没有出口，很闷很沉，隐忍至极，瘦削但宽阔的肩背绷得紧紧的，握拳的双手死死的抵着床榻，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抖，全凭一双手支撑着没有倒下。

郑义缜面露不忍，但手下仍是利索而快速地用匕首在长长的伤势中间就箭头的位置开了一条横的伤口，形成十字交叉，而后快狠准的下刀，挖了下去——

“唔！！”许嘉沅早已痛得面容扭曲，双目暴眦，咬着白布格外用力，连牙齿也绷得渗出血来。

这种生生切开皮肉，将箭头挖出来的痛苦，令她整个人抖如筛糠，汗如雨下，几乎支撑不住就要倒下，但每每都以双拳支撑住了。

“啵”地一声，箭头离开了后背，然而痛苦却远远没有结束。

郑义缜将有倒钩的箭头甩到地上，拿起金疮药就要往上倒。她侧头看到了，拿下口中的布，颤抖的声音轻轻的，却不容拒绝：“倒酒到伤口。”

“不行！”郑义缜断然拒绝如此疯狂的做法，既然有金疮药，只要上了药，伤口附近用酒擦了，好好养着，按时换药，时间久点就能好了。“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个儿——”

可是她却说要倒酒？！直接倒上去？！如此烈的酒，直接倒到伤口上，太过于刺激，她如今本就失血过多，怕是要痛得昏厥过去！

在战场上若是没有药，战士们就会用火燎烧伤口，或是用火烙烙上去，也有用烈酒的法子，但这三种无一例外都是酷刑一般的做法，若非不得已，谁会用它！

她怎能对自己如此残忍！郑义缜不肯答应，二人僵持着谁也不退让。

许嘉沅忍耐着喘着气，痛的压根儿不想开口，人在极度痛苦时是不会有心思说话的。但他不配合，她既背痛又头痛，心情烦躁得只想摔东西，咬牙喝斥道，“闭嘴！我乃……乌衣卫副使……我、命你，倒！”

身后人沉默着，呼吸变得急促，倏尔才屏息凝神，放下了金疮药，拿起那坛酒——

“哗……”酒蓦然倒下，决然地冲刷上那狰狞的伤口，许嘉沅一刹那高扬起头颅，死死咬着牙关！可她没有发出哪怕一丝声音，只有鼻息沉重凌乱得如同笼中困兽……

干净的布触上僵直后弓仍在颤抖的脊背，他攥紧布，坚定不失力度地揭掉伤口上的血痂，又擦净皮肤上的干涸血渍。烈酒的冲刷下，一点点露出了白皙的皮肉来。

撒上金疮药，包扎好伤口，端来热水给她擦后背的血，又蒙住眼睛等她褪衣，靠坐在床边，拧了布巾反手递给她自己擦净身子。

她动作慢，气息因牵拉到伤口不断发颤，但坚定地擦干净了身体，没有力气洗拧布巾就都由背过身的他来清洗递回。

直到她换上新衣裳，确定可以了他才扒了蒙眼布，才小心翼翼地扶她趴睡在床上，女子难得软下身体任他帮着躺下，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疲惫而柔和地看着满头大汗的人，轻声道：“多谢……”

他彻底松了气力，跌坐在地上喘气，仰头看床榻上的人，明朗呲牙笑着回道：“你且好好养伤，先别睡，我煮完粥你吃了再睡。”

少顷，出了门才发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竟比练兵还累，两处伤口隐隐作痛，处理个伤口，自个儿也没好到哪去，真真是难兄难弟。

但他不如她。许嘉沅，一个女子，铁骨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