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城关 第十七章 颉莒

那玉佩最后还是到了许嘉沅手上，底下人呈上来时她盯了片刻，收下了。

入秋后尧城仍是热浪喷薄，街上青板石冒着丝丝热气，商贩们难耐其热，纷纷躲到临近的茶水铺饮茶解渴，一眼望去，许多摊子并无摊主，可若是客人在那摊子前站上一站，不出十息，主人立即小跑着上前。

如此燥热自然也是有许多人出行的，尧城天黑即宵禁，白日里城中人多热都要出来采买或是消遣。

她时常走这些街巷，整个尧城，没有不知的路，也没有不曾走过的路，踩点搜集情报，不止底下人做，她亦是要的。

难得悠哉散步，面上做了伪装，身形姿态却未曾，坦然自在地走在路上，并不引人注意。尧城什么部族都能见到，尤其近日开放坊市，生人颇多，更多奇人异士。

正走着，身后有细微喑哑的铜铃声，“叮铃”、“叮铃”，几乎被嘈杂的人声所掩盖。可那也只是几乎。

她抬眼看天，艳阳高照，低头看地，烟气袅袅，此人……竟在这个时候来了？

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身侧摆动的手也负于身后，继续悠哉地行在路上人群中。

跟了许久，那铃声才愈来愈近，终于停在她身侧一臂之远，一抹红掠入余光中。

低眼一看，赭石色棉布长袍下，行走间赫然可见一双赤着的脚，修长柔韧，皮肤白净，脚背上却又血管分明暴起，斯文和着粗犷竟然浑然天成，如同有着青紫纹路的白玉。

在热气蒸腾的青石板上，他赤脚而行却不知热，十指不曾蜷缩，自始至终舒展自然，步履沉稳有力，抬脚时可见足底老茧偏厚，足跟皲裂，走了一路脚底更是乌黑沾垢，与脚背的柔韧白皙截然不同，一双长年赤足而行的脚。

顺着宽敞的长袍和高大的身躯往上看，果然是一颗光秃秃的头颅，一张英俊的脸。

这张西域胡人的脸，肤如白雪，毫无血色，五官深邃，眼窝深凹鼻梁高凸，一双狭长的蓝色眼眸温和悲悯。

他身无配饰，唯独双耳穿了耳洞，各挂着两个一指宽的金圈，下坠金莲花，那低微的铃声正是莲花中发出的，方才远时格外小声，到了她身边便清晰一丝丝，可仍像夜半低语，不仔细听还是听不清的。

行人见到这样的西域僧人并不奇怪，可观他面容俊美大多都多看二眼，见他赤脚又吃惊多看了二眼。

他坦然视之，目视前方，并不因此羞赧或得意。有几个走过的胡商知道他是谁，惊喜诧异极了，走过时皆迎上来双手合十拜见他，口称“上师”。

温文颔首回应，他仍双手数着那串青金石色手串，恍如世外之人，商人们不敢打扰，又拜了拜，继续赶路去了。

“你怎这个时日来此，脚不难受？”许嘉沅调侃着问，看他手上的佛珠手串，有几分眼熟，“很像夫人那串。”

他自然笑答：“颉莒游历到此已是初秋，不难受。这手串是师祖所赠，与师父的同出一处，故有几分相似。”

“我此前听闻有位姑娘闹到夫人面前要与你成亲，你要还俗么？”他这张脸自来是招蜂引蝶的，可敢闹到夫人面前去的，这是唯一一个。她远在尧城，没再关注后续，他既来了，自然当面问。

“不会，颉莒此生不会破戒。”他平和回道，没有羞愧难当，更没有很坚决地自明决心，声音平缓低沉，语气从容淡定。

“噢。你师祖、师父，俱是破了戒的，你在世人眼中，恐难逃此类。”夫人不止破了戒，她还还俗嫁人，虽说她并非寻常的僧人，可外人不知其中原委，自然众说纷纭。

至于那位师祖，远在西域，一生不曾踏足中原，只听说是年轻时娶了一位牧羊女，之后便声名狼藉，后来参悟佛道，成为得道高僧，但也是毁誉参半，令世间僧众信服亦痛惜。

“不言尊者，自净灵台。”他笑着说，对于两位长者的生平，他不评论，这些当是后世人的笔墨，功过是非不在此刻，传道于当今乃至后世者，世间寥寥，也无需多言。

“你何时来，打算何时走？”不再提那些，许嘉沅又问。

颉莒继续答：“昨日来，过了冬再走。”

“你又知我在此。”世间能认出她伪装的不多，在如此偏远的边关他敢一直跟着她后边走，想必早发现了。昨日她可没入城，他才来怎么知道她在。

“我有所感你今日会来，我便来了。”有些人生来就是上天的宠儿，天生早慧，身怀佛骨，又有常人难以企及之敏锐和先知。

许嘉沅置之一笑，有缘千里相会，于是开口相邀：“你瘦了好些，旅途迢迢，想来也没安稳吃甚么，我请你尝尝尧城的香果饭，如何？”

“多谢，颉莒打搅了。”他双手合十笑道，随她同去。

尧城的香果饭，好吃的有三家，各有特色，覃氏铺子的婶子擅长原滋原味，配秘制蒸菜和烤青果，刚出炉时不放任何配料就呈上来，清爽又不失美味，当地特色青果表皮金黄酥脆，果肉烤制后不再清甜反而肥美不腻似吃肉，自带有乳香咸香的香味浓郁霸道，甫一出炉，满街皆是这个香味，馋得人口水泛滥。

颉莒入座，周围人纷纷看来，这个和尚穿的并非中原僧服，一身赭石红长袍，又是个正经胡人，像是西域的僧侣，又观其戴耳环赤脚而行，不像是寻常宗派的，传说西域诸土辽阔，派别颇多，这位不知来自于哪里，瞧着不像是正经和尚的和尚。

有人发觉临近的一桌胡人停了低语也看他，神色惊讶不定，几个人交头接耳片刻，一位冷面的高大汉子起身向他走去了。

找茬？？众人侧目观望，以为是同出一处的西域胡人，不满此人败坏西域僧侣的名声，正要去教训他呢。

气氛好像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众人凝神屏息，纷纷停了话语。

灵犀一动，颉莒抬眼，望向对面正淡定静坐的许嘉沅，她看在眼里，只是含笑不语。

“上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能够在此见到您是我等的荣幸。”那高大胡人抖着一脸棕色的大胡，面上冷硬却异常虔诚的说着西域的语言，听着是龟兹语，众人听不懂却不妨碍看到他双手合十，微微下拜，正是在对这僧人行礼。

“万里一面，亦是我的荣幸。”颉莒起身回礼，微笑着回答他的话，又对那桌的胡商微微颔首，也得到了他们的热情回应，只是不打扰他，因此行过礼后又按捺的坐了回去。

高大的胡人又沉声道：“在下泊石鲁，是龟兹人，我们商队来此行商。素闻上师佛法高深悲悯容人，曾在国都有幸听您讲过经，大有所感，如今得见，您风采依旧。上师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等协助的地方，尽管去庆偕客栈找我们。”

“多谢，泊石鲁，颉莒心领了。”颉莒含笑应下。

如此两句，那汉子便不再说了，又拜了拜，转身回桌子去，被同伴拉着问，俱好奇他说了什么。

如此风轻云淡的揭过了会面，再是听不懂，众人也知这僧人并非普通僧人，在西域应当颇有威望，瞧他们两拨人并不是认识，却主动上前拜会，想必是知道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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