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下百川 第一章

病房的门终于对他打开了。

“谁是杜百泽家属？”护士拉开门探头向外喊。江川远远的看见，略迟疑，还是起身回应一声。

“我是他的...呃...朋友。”他吞吞吐吐。护士迟疑的看了他一眼，“病人出现失忆症状，家属可以多跟他说点之前的事进行刺激，其他的没什么问题可以出院了。”没等江川张口，便急匆匆的走了。

江川又在门口愣了好一阵，右手拇指使劲扣着食指第二指关节，指甲反复在纹理中烙上红痕。终于，他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杜百泽已经醒了，双眼盯着天花板，眼神有些涣散。听到声响，他转过头，对上江川蹑手蹑脚的滑稽模样，眼里染了些困惑与好笑。

“呃那个...嗯...我是你的...”江川被乍来的眼神吓了一跳，乱七八糟的开始介绍自己，双手在身上摩挲想找个衣兜最后以失败告终，只能尴尬的背在身后绞在一起，像个走神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朋友，对，朋友，我叫江川。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我...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然后带你回家。”然后就冲出门外，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

门轻轻关上了。

*

已是深冬，b城却还不十分寒冷，夜晚西北的风吹到脸上竟有些春风拂面的错觉。杜百泽趴在汽车后座玻璃上，看着医院向后退去淹没在树荫车流里。一分钟，两分钟，久到熟悉的楼遥遥出现在前方，江川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杜百泽神情茫然开口：“那个，你不想说话吗？”江川一脚刹车停下，死盯着跳动的红灯，“也...不是，”他的眼底莫名其妙开始泛红，“就是没想好...跟你说什么。”

“百...杜百泽，我们回家了。”车绕过小区门口花坛，停在楼下。

江川停好车，自然而然转到后面帮杜百泽开车门。伸到一半的手一颤，顿在半空。

“...你自己来吧。”

杜百泽跟在江川身后，默默的打量着一切。生锈的电梯门，布满脚印与小广告的墙，陈旧的散发出时间的味道。

“进来吧，随便坐。”江川随手把棉服和钥匙扔在玄关台子上，转回身把门关上。

“想吃点什么？”杜百泽不说话，只是呆呆坐在沙发上摆弄着自己的手。“...那西红柿鸡蛋面？我只会做这个。先凑活吃这顿，明天给你点好吃的。”江川当他是失忆后对陌生环境的拘谨，开始自言自语。

两小碗热腾腾的面端上餐桌。江川隔着雾气望向杜百泽，忽然感觉对面的人如隔山海，虚虚幻幻看不真切。他拨开氤氲的水汽，杜百泽正低着头小口吃着，面却不见下降。“江...川，”杜百泽抬头，看到对面惶惶神情，开口叫他，“我吃饱了。”

江川连忙低头，胡乱把大块的西红柿和成坨的鸡蛋混着面塞在嘴里，一会就见了底。“你就吃这么点...算了，我们聊聊天吧。”

*

江川第一次见到杜百泽那天，也是个冬天。那天是b城人一年一度置办年货的日子，逼仄的街道两侧都是推车的小贩，地上是无数只脚踏过的烂菜叶和泥土。人们推推挨挨，吵吵嚷嚷，空气蒸腾着，年气盈盈在水泥地上。大一的江川还披着高中穿旧的校服，溜溜达达挤过拥挤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逛小摊。一趟下来，手里攥了一把糖葫芦串。他对糖葫芦情有独钟，除了有些摊位的糖葫芦吃了一嘴籽让他略微不爽之外，冰糖的甜裹着极酸极酸的山楂总是让他感到矛盾的满足感。

江川刚把一串糖葫芦塞进嘴里，一旁递过来十元纸币。他转过头，一个干瘦的男孩也穿着一样的校服，正看着他手上的糖葫芦。“老板，来根糖葫芦，谢谢。”

江川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在一瞬间腾地红了：“我不是...我只是买的比较多...”对面的男孩“啊”了一声，连忙把钱收回来，尴尬的冲他笑：“抱歉啊，我还以为...不过，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吗，我是高二的，你是哪个班的啊？”

“我毕业了...大一。”

今年冬天好冷啊，江川心里想。

“算啦算啦哈哈哈，“男孩跺了跺脚，伸出右手，“我叫杜百泽，爸妈说百泽能汇成江海，你也可以叫我小海。”

“江...江川。”江川极不情愿的把手从温暖的兜里掏出来，碰了一下对面的手就缩回去了。他现在只想赶快逃走，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小孩儿聊这么久啊！

远远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江川迅速对杜百泽说自己有事先走了，转过身跑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从一把糖葫芦里分出一个塞到杜百泽手里，“给...给你的，再见。”

“川哥再见！“杜百泽的声音穿过喧闹人群送到他耳旁，那么近，那样远。

“江川，我有点困了。我睡哪里？“杜百泽疲惫的声音兜兜转转响起，江川回过神来，杜百泽已经换上江川的睡衣站在卧室门口。

“江川，晚安。”

*

江川眯起眼接收窗帘缝隙中的阳光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睡过了。他一把掀开被子顶着乱飞乱颠的鸡窝头拿起手机，十月二十四日，周三，十点二十四。

“还真巧哈。”江川干笑一声，冲进卫生间撩起凉水扑在脸上，一手刷牙一手拨通上司的电话。上司商伟是他大学的学长，交情很好，当初江川找不到工作还是商伟把他拉到自己公司的。“伟哥，小海不是刚出院吗，昨天照顾他今天起晚了，晚点去哈。给你带咖啡，想喝什么？“

电话对面沉默着，只有嘈杂的底噪来回冲撞着耳膜。“喂，喂？伟哥你听得见吗？“在江川几乎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对面犹犹豫豫开口：“小川，百泽他...你...”

“哦小海他挺好的，从医院回来一直嚷着想睡觉，就不打扰他了。”牙膏沫在嘴里推搡着，江川模模糊糊说着，想着，挂了电话。

他想推开杜百泽卧室的门，突然心里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又剜去一块，悲伤与反胃喷涌而出瞬间淹没。

杜百泽也许安安静静睡着，门外江川半蹲在木地板上不停干呕，想着。

生病了吗。江川的脸又烫又胀，颈动脉一鼓一鼓跳的飞快。他把自己撑起来，挣扎着去上班了。

开车路上，眼前人流比以往稀疏许多，阳光晃晃的，晃在江川潮红后褪尽血色的脸上，使他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

他最近总感觉自己掉进了某人粘稠的梦里，但不知道梦的主人是谁。此人的梦像植被下隐秘的沼泽，一旁迈便陷进去挣不脱。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举起手机拍下了摇晃的阳光发送给杜百泽。

“天气很好，你起来就能看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