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梦奇缘 第四十八章（三）

老头子和光头佬继续吃鱼、喝酒、聊天。

阿飞继续任劳任怨地烤鱼。

他虽仍饿着肚子，但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至于另两位······更早已将他的“义务”服务，当作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

老头子很快喝高了，又开始习惯性地吹嘘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

他在回忆中进入一种类似癫痫的状态——唾沫横飞，指手画脚，叉腰腆肚。

仿佛那位曾经顶天立地、叱咤风云、无所不能的一代豪杰，又已在他垂垂老矣的身体里复活重生。

可是，听多了他老人家缅怀过往的阿飞，却越来越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许多辉煌经历，往往只开了个头，便没了结尾······

无数彪炳功劳，常常语焉不详，形同虚设······

至于那种种堪比神话的本事绝学，更是玄之又玄、虚之又虚，令人生疑······

老伯伯，毕竟年岁大了，老了······老得时常都范糊涂了······

望着老头子时而慷慨激昂，时而迷惘困惑的眼神，阿飞暗自叹息。

就算是英雄，也已经迟暮······

不信归不信，但他从未打断和当面质疑过老头子滔滔不绝的大论，相反，他还常常装出一副听得极其投入的表情，并时不时违心地附和两声。

只是这一次······附和的人换成了光头佬。

光头佬听得一脸沉醉，表情自然，毫无造作。

而他不失时机的精彩点评，虽只零言片语，但推波助澜的效果极佳，让阿飞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光头叔叔的演技，委实······已臻化境哩！

过了一会儿，已喝得双眼赤红的老头子似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开始由自吹自擂改成了骂人。

他骂人的方式很奇特，可以从“老大、老二”一直骂到“老九”，也可以颠倒过来，从“老九、老八”一直骂回“老大”。

可是不管是从老大骂到老九，还是从老九骂回老大，阿飞都无法从乱七八糟的骂声中搞清楚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究竟是谁，以及······为什么要被老头子臭骂怒骂痛骂？

但光头佬显然懂了······至少从他的表情判断，他已完全听懂。

这也是让阿飞非常佩服的地方。

与此同时，光头佬展现出比之前更胜一筹的表演艺术。

他可以帮衬着老头子一起骂，骂得来咬牙切齿、声嘶力竭，投入程度就像是······已完全进入角色，他就是老头子，老头子就是他，二人一体，荣辱与共，恨其所恨，骂其所骂。

有一次骂到“老八”时，老头子突然顿住，紧紧盯着光头佬的脸，明显有些困惑和犹豫。

而光头佬······则一脸坦然地帮老头子继续骂了下去。

“老八，最不是东西的就是老八······”

到了后来，二人竟执手相对、深深凝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头子醉眼朦胧，脸上竟露出一丝极为罕见的······不舍。

这也让光头佬被“感动”得全身微微颤抖。

其出神入化的演技，令阿飞看得目瞪口呆。

影帝······影帝在民间呐！

“师······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知该不该说。”

“说······”

“您老人家当年收我为······那个的时候，曾在我头上敲了八下，不知道今天您老人家能否再敲我脑袋八下？”

光头叔叔是受虐狂么？

阿飞听得侧目而视，悄悄挪了挪屁股位置，尽量和光头变态佬保持距离。

果然是······

犯贱！

欠抽！

老头子摇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想。

“能······我老人家没有什么不能的······”

老头子也斜着眼，满口答应。

他用满是油污的脏手，轻轻抚摸着光头佬的光头。

光头佬的光头更加油光滑亮。

“痴儿······真是痴儿！”

老头子叹道，眼中醉意全消，充满慈爱之色，右手食中二指微曲，在光头佬头上重重敲了八下。

“咄！从彼处来，回彼处去！”

光头佬脸上露出幸福之色，“扑通”一声匍匐于地，连叩八个响头。

“多谢······您老人家成全！”

他站起身来，满脸肃穆，双手合什。

“一切因果际会，皆是前缘。”

“此间尘缘已了，师父······您老人家请多多保重，徒儿······去了。”

自“离开”师门后，他终于再次叫出了“师父”，终于能再次······自称“徒儿”。

这一次，他才真的余愿已了，心满意足。

圆满了······

望着光头佬潇洒离去的背影，阿飞忽然心有所动。

他摸出那块护身符，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雕像，又看了看光头佬不断缩小的背影。

“唔，光从背影看，光头叔叔和这个雕像还真有点相像······”

“能不像么？”老头子听得直翻白眼，“两个都是光头！”

还剩下最后一条烤鱼。

两指宽，一个巴掌长。

阿飞拿着这条寒碜的小鱼，吞了口口水，犹豫着该不该递给老头子。

烤了这么多条鱼，自己可还尝都没尝······

老头子已意兴阑珊地转过头，根本连看都懒得再看上一眼。

“飞仔，最后这条鱼······你留着自己吃吧。”

阿飞早已饿得狠了，闻言欣然从命。

两口鱼肉下肚，他的目光不知不觉瞄向了老头子手中的酒葫芦。

“这酒······”

不知这香气扑鼻的陈酿，喝进嘴里是甚么滋味······

老头子长眉一挑，极为警觉地将酒葫芦揣进怀中。

“这种酒·····你可不能喝！你小小年纪，千万不要搞得酒色财气四大俱全了。”

酒色财气四大俱全！

阿飞心头悚然一惊，颇为心虚地看向老头子。

老伯伯知道什么了么？

老头子大咧咧的表情和平时没啥两样，刚才那句话显然只是随口说的。

“老伯伯，您别误会，我只是想打听这种酒在哪儿可以买到？”

阿飞退而求其次。

“买？”老头子哑然失笑，“这种酒已无处可买！”

他望了一眼光头佬早已消失的地方，怅然起身，一脚踏灭柴火。

老八说得对，一切因果际会，皆是前缘。

唉，虽然又比他晚了一步，不过，此间俗缘已了······

“飞仔，我老人家也该走了。”

“走？走哪里去呢？”

阿飞不解地望了望旁边断桥的桥洞。

这儿······不就是您的家么？

一向粗放的老头子，这次居然将阿飞的表情看懂了。

“老头这辈子，从没有一个真正固定的家，我一向······四海为家。”

他说走就走，径自大步离开。

方向与曾是“家”的桥洞截然相反。

“老伯伯！”

过了片刻，阿飞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在他身后大声叫了起来。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么？”

一起吃了那么多顿饭，吹了那么多次牛，我根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老头子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举起右手，向后轻轻挥了挥。

他的步伐看似不快，但眨眼功夫，整个人便从偏僻荒芜的山林小道消失不见。

老伯伯······

阿飞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心中猜疑不定。

老伯伯刚才那个手势的意思，是“会”，还是“不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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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孤零零站在荒凉的郊外，前不见老头，后不见光头。

一股莫名的惆怅自心底深处生起。

我也该走了······

他三口两口吃完巴掌大的烤鱼，走进了河里。

光头叔叔说过，我不用“大鱼之咒”，也能抓住鱼的。

阿飞双眼紧盯河水里活泼的游鱼，屏息凝气，高高举起了双手。

虽曾屡战屡败，但这一次······

我想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