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七十一章 落定

晗璋起初一门心思冲进虚空之境去寻找潜渊，根本没来得及细想那个令诸神都讳莫如深的地方是个怎样的存在。直到他亲身经历，才突然明白，诸神对此地的敬畏从何而来。

虚空之境独立于三界之外，任何生灵无法以肉身入内。晗璋在斗牛墟结界中，被迫将元神从肉体中剥离，五官六感全被封闭，跟着跨入了这片恒夜之地。

晗璋原本进来时万分急切的要寻找潜渊，然而虚空根本不是能容他心急的地方。这里没有光，万籁俱寂，元神漂浮其中，全然不似平日那般灵活，往往挪动一下，都要花尽全身力气。

随着作为人的感官被剥夺，另一种晗璋从未有过的感知却被打通。他无需去看去听，元神可以凭着某种灵识去探查外界情形。那里只有浩瀚而荒芜的黑暗，无边无际，深不见底。即便是修士的元神，能摸索道的范围也极其有限，晗璋觉得自己像一只蟋蟀，被关在琉璃瓶子里投进了大海。随波起伏之际，无论他如何努力，也破不开面前壁垒，融入到那广袤汪洋中去。

这种情形下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是晗璋别无选择，在他慢无目的漂浮期间，偶尔能碰上几个上古神兽，或是什么生灵的元神，这些东西与晗璋不同，全都无知无视，浑噩麻木，晗璋在他们身上也没有感知到属于潜渊的气息。

诸神有言在先，这道虚空缝隙支撑不了多久，负子给晗璋的那道灵符勾连着外界，随着晗璋漂泊越久，符上的光芒也越来越暗。晗璋的心渐渐冰冷下去。

如果找不到潜渊，他该怎么办？那个布满三界生灵的世间活色生香，可倘若没有潜渊，对他来讲跟这虚空之境又有何分别？如果找不到不如就这样飘下去吧，好过同他师兄永世相隔。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一道属于生灵暗影自远方飘近，晗璋习惯性的扫了一下，突然浑身震动。凭着两个灵魂之间的熟识，仅仅一眼，足以令晗璋辨识出那人是潜渊！

霎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奋力抢过去，终于在擦肩而过的一瞬，将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拥着失而复得的师兄，晗璋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如今，就算让他永远逗留在这里，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晗璋这厢忘乎所以，负子留给他的那道灵符却忽然闪出矍铄的光，一丝微弱的细线将他与潜渊绑在一起，随后灵符闪动，颤颤巍巍给晗璋指明了归途之径。

晗璋见了，连忙携着潜渊的元神，循迹往裂隙出口挣去。

此时虚空裂隙正逐渐暗淡消失，晗璋在灵符指引下，有限的灵识并未顺利看到出口所在。不过，大约因为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晗璋发觉自己元神上的炽羽有了幽微的反应，于是他索性将炽羽放出，用来探路。

片刻，前方不远处突然爆出一瞬光华，在这浓重的黑暗中尤为惹眼。晗璋飞快的游过去，这才赶在裂隙即将消失前的一瞬，让他与潜渊从虚空之境越出来。

一离开虚空之境，晗璋元神自行回归肉身。而潜渊却自元神之外，一点点凝出了实体。

等晗璋肉身醒转，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潜渊。见潜渊正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晗璋挣扎着爬过去，发觉这人呼吸平缓，只是陷入昏迷未醒。晗璋一颗悬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轰然落地。

这时他才有余力注意到，在结界的另一头还躺着个人。晗璋一看，险些没认出来，只见檀繇满头华发，容颜衰朽的晕倒在地，气息奄奄，伤势颇重。

晗璋这时还不知道方才自己在虚空之境中看到的最后那一抹光华，正是檀繇耗尽毕生修为换来的，尚且奇怪此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在结界中歇了一会儿，直到肉体渐渐适应，才抱着潜渊，顺手捞上檀繇从斗牛墟中出来。

甫一出斗牛墟结界，刚好迎面撞见凌霄等人迎来。晗璋一抬手，先把檀繇丢给不易，随即却挡开了想要上前来接潜渊的凌霄和无妄。自己以不怎么舒服的姿势，把潜渊抱在在怀里拢得密不透风，仿若那是一件旷世珍宝，全然容不得别人沾触一下。

三界一场大战，至此尘埃落定。人冥两族此役中各自伤了元气。九幽翳族生者寥寥，蚩、蜃二族也疲敝不堪。只有赢族在战时坚守不出，保存实力，此消彼长之下，竟日渐兴盛起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赢魔在九幽几乎一家独大。

但是其他三族气恼赢族的偏私行径，不甘受其摆布，双方矛盾愈演愈烈。若干年后，蚩蜃翳三族终于与赢族开战。此战持续长达数年，最终在凌霄的统帅下，三族顽强抗衡，大败赢族。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魔族内讧之中，竟涌现了一位九幽年轻一辈中领袖群伦的人物。但谁也没想到此人居然会是蚩魔之子无妄。不过百年光阴，昔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修为突飞猛进，在与赢族最后一战里，他以一把上古名剑霜潭，亲手斩去了赢魔的三魂。从此摇身一变，成了肩负九幽兴衰的股肱之人。

反观人界，随着九州气脉崩坏，大部分玄门道派一蹶不振，天机阁分化衰亡，人圣从此摆脱辖制。众生涂炭，万物凋敝。人魔之战，在一夜之间就将饱受九百年战乱之苦的人间拖入了无间炼狱。

而晗璋因与九天诸神签的那个契约，不得不于这一派废墟之中，重整人间山河，复苏万物循环秩序。于是晗璋在往后将近百年的时光里，奔波于九州各处，劳神劳力修补自己亲手捅出来的窟窿。

而不易则带着勾龙水回到太岳境，成功熄灭了九微火。如今轮回宗只剩了他一个人，整顿门派事务的重坦也就落到了他的肩上。好在晗璋出于对太岳境山水气脉的熟悉，把重塑人界的第一步放在了太岳境，这下无疑帮了不易一个大忙。

不过，晗璋素来心浮气躁，除了练功，在旁的事情上一概缺少长性。重治九州气脉又是个极其繁复且枯燥的事情，过不了多久他已不耐烦起来。恰好这天在复原负雪谷一带的灵气时，碰上了些棘手的问题，晗璋摆布了半天也没找出眉目，脾气一上来，险些要动手拆了那里。不易一旁老老实实看着，又不敢拦他。

这时晗璋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让开些，我替你试试。”

晗璋回头一愣，只见潜渊一脸散淡的走上前去，起手掐了几道手决，口中默念着什么，不过片刻光景，乱成一团的气象竟自行还原，山川景致有条不紊的各归其位，山风掀动之际，灵气暗生。

潜渊停下手，回头问不易：“之前这里是这样的吗？”

不易才要说比从前还要好些。晗璋却一步跨上，抓住了潜渊：“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潜渊不解的眨了眨眼，晗璋指着他方才的所作所为：“那你怎么……”

“哦，书上是这么写的，我只是照做而已，应该没错吧！”

说着，潜渊将摊开的书页递给晗璋看，可是晗璋满心失望，哪还有心思看这个。

自从晗璋把潜渊从虚空之境带回来，潜渊一直昏迷不醒。晗璋在竹林结界内守了他一个多月，直到有天他不得不离开一会，进出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回到竹舍却发现潜渊醒了。晗璋瞬时惊喜无以复加，扑上去把潜渊抱在怀里捂了好一会儿。

哪知，等他把人松开，潜渊盯着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是谁啊？”

晗璋后来才弄清楚，原来入过虚空之境的人，魂魄会被涤荡一新，过往的记忆经历悉数忘却。潜渊这种情形是只持续一段时间，还是永远也无法记起，谁也不敢下定论。毕竟过去还没有过能从虚空之境返回的先例。

晗璋满心复杂的对着这个失去记忆的师兄，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颓丧，之后耐下性子来一点点告诉他。潜渊天性颖悟，对诸般事物接受得快极了，知道自己没有记忆，碰上什么不懂的问题都要向晗璋寻根究底一番。偏生晗璋要重塑人界，经手的都是三界中古怪而棘手的乱象。晗璋一向没什么见闻阅历，问他三界源起，灵脉诞生那些事，他哪里说得上来？不过几次就露了怯。潜渊见状倒也不为难他，笑笑之后自己开始去书里找答案，自此走到哪里都书不离手。

方才晗璋那满脸失落的表情，潜渊反应过来不免呆了呆。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晗璋很期待自己能找回过去的记忆，早点变回原来的那个人。可对此潜渊无能为力，每回看到晗璋那迫切的样子，他就万分歉疚，好像自己辜负了他似的。

晗璋最见不得他这副神情，忙宽慰：“反正时日还多着呢，想不起来慢慢想，我们回去吧！”

他们还是住在潜渊旧日的扶风山居内，这里也是晗璋回到轮回宗后最先修整好的地方。进屋后，不易又跟过来啰嗦了半日，等到屋里终于仅剩下他们两人时，天也黑了。

晗璋逗留在潜渊房中左看看右看看，分明没什么大事，偏要找两句话来搭讪。潜渊安静的坐着看书，时而应和两句，随晗璋怎么折腾，他倒也没脾气。

一直将近午夜，往常这会正是潜渊要入睡的时候。这下晗璋终于无法忽视他师兄递过来的疑惑目光，于是讪讪的站起来：“那……你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晗璋慢吞吞的挪到潜渊房门外，道过别之后潜渊从里面把门关上。晗璋叹一声，大感头疼。潜渊醒来之后，晗璋把过往经历一一告知，唯有他俩之间的关系，晗璋有点无从下手。本以为时日久了，潜渊自己能够察觉，晗璋就省了这番唇舌。哪知他这位师兄不解风情到了一定地步，面对晗璋直白热切的目光竟熟视无睹。

闹出来的结果就是，潜渊到现在都还只拿晗璋当个寻常小师弟，平日里虽然形影不离，行止坐卧却格外有礼有节，逼得晗璋日常相处中丝毫不敢逾越，更别提晚上留宿这种事了。

晗璋磨磨蹭蹭走到房外，看着潜渊房门紧闭，没过多大会儿里面的灯也熄了。他又默默走回来，靠着那房门外的墙壁无声坐下。

他自己的房间就在隔壁，走几步就到，可晗璋不爱睡在那里。自从他们打虚空回来，晗璋便忐忑难安。晚上一合眼全是三重梦境中的情形，一会儿是潜渊消失，一会儿是他压根没从梦境中醒来。搅合得晗璋几乎就要怀疑，眼前这一切是否真实？他真的把潜渊从虚空中带出来了吗？还是说这也是梦境幻化出的空欢喜？

一来二去，他根本不敢入睡，每日非得守在潜渊门外，才能觉出几分踏实。

于是，第二日潜渊起床，一开门又捡到了个大活人。潜渊对他这种行径十分费解，怎么会有人天天喜欢睡别人门口的？问了晗璋几次，晗璋信口开河说是自己梦游。明知他在撒谎，潜渊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日早饭还没吃完，不易突然跑进来，说他在西崖那边发现了一头驳兽。轮回宗一场九微火，将所有魂灵尽数泯灭，左近本已没什么凶兽出没。但是碍于眼下九州气象紊乱，导致百兽流离失所，太岳境周围的五行结界暂时还未修复，故此时不时会有些落单的凶禽异兽闯进来。

驳兽从前在三界中甚是寻常，很多玄门道派喜欢养几头，为门派壮声势。不过这种恶兽喜欢在地势险恶的地方出没，太岳境附近很少见。这回闯进来的这头不知从哪里带了点伤，格外发狂。晗璋今天又好像有点不对劲，在打斗中居然行岔了真元，差点叫那恶兽扑个正着。

要不是潜渊见机快，果断出手，晗璋的一条胳膊非葬送掉不可。

潜渊三两下制住了驳兽。连忙回头去看晗璋，只见他面如金纸，额角渗出黄豆般的汗珠，显然极力忍着痛楚。

潜渊万分紧张：“你怎么了！”

“不……不碍事！”晗璋咬着牙笑了笑。

潜渊却反应过来。前不久，因为修补三界，连日奔波，晗璋真元耗损过剧。导致原本百年一次的天劫居然提前了。晗璋一连挨了十三道天雷，劈得他整个人伤筋动骨，到现在还未恢复。

潜渊忙把人带回扶风山居，不易立时将轮回宗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所有能找的灵药悉数给潜渊搜罗了来。潜渊一面安置好晗璋，一面开始闷头挑拣药材，又忙着熬药煮水。最后弄出了一大桶冒出浓重药味的浴汤，也不管晗璋乐不乐意，干净利落的将他泡了进去。

不易按照吩咐取药回来，在门口冒一下头，被潜渊迎头拦住，接下他手中的药。

不易伸着头刚要向里瞧，关切道：“晗璋师兄好些了没有？”

晗璋此时精神复苏，尽管浑身经脉剧痛，他倒还能苦中作乐，泡在桶里跟不易招呼道：“我好着呢，不易你能……哎！师兄……”

原来没等他把话说完，潜渊那头已咣一下关了房门，直接把不易给拍在了外面。

晗璋：“你干什么？怎么还不让他进门了？”

潜渊头也没抬：“衣不蔽体的，你还想来一出大宴群雄？”

晗璋低头看看自己，纳闷的想：泡药浴嘛，可不都这样，难道穿着衣服泡啊！

不过他到底没吭声，潜渊眼下的神色他最熟悉不过。以往每回他鲁莽惹事，弄得自己一身披红挂彩，被师兄瞧见，脸上就会露出这种淡淡的不悦，话也不肯跟他多说一句，其实是因为担心他。虽然人没了记忆，可这些留在意识深处的反应居然都还在，这让晗璋觉得十分喜慰。

潜渊调着药汁，一抬头看到他这欢天喜地的模样，不由蹙眉：“你高兴什么？”

晗璋稍微敛住表情，轻声道：“师兄，我突然觉得那十三道天雷劫我没白受。这会体内越疼，我就越能清醒的知道，你是真回来了，我没在做梦，没被困在幻镜当中，一切都是真实的。来日哪怕还有千劫百难也不算什么，都很值得。”

潜渊张了张口：“晗璋……”

晗璋却自顾自接着道：“师兄，我知道让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很难，不过不着急，我可以等，咱们慢慢来。就算你始终记不起来，那也不要紧。只要看到你现在这样，我也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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