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四十章 生死

而下面的人群对此恍若未觉，有了前面这两剑，后面的人好像受到了鼓舞，先后跳了出来。

“我的师父死于圣君剑下，圣君虽然仁义，但是师恩如山，不能不报！”

“还有我，这一剑是为了我的小师妹，她也是我的未婚妻……”

“我也来……”

三剑、十剑、百剑……那些三山九岳的人一个一个口中称颂人圣大义，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拔剑的理由，一边却将千刀万剑加诸在晗璋身上，豁开皮肉，挫过肋骨，冰冷的刀刃在血肉之躯上进进出出，很快便将晗璋剐得不成样子。

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人圣此举意在赎罪，既然天机阁敢如此作为，自然事先已经替人圣埋伏下了保命的东西。因此下手毫无顾忌，肆意向晗璋发泄着胸中血恨。

人圣乃是神祗，受九天诸神庇佑，并非寻常什么人都能伤及他的性命。历代人圣里，以寿终正寝居多，九百年前那位大儒则是死于自戕。除此以外，只有一种情况，能让人圣死于他手，就是触犯众怒，被民心所杀。显然，是有人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利用了这群人。

困龙锁死死扼紧晗璋的经脉，东皇钟牢牢拘押住他的真元力量。晗璋分不出丝毫余力来抵挡眼前的刀光剑影。这些受到鲜血和杀欲策动的人群也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们每一刀，每一剑，正在索要着人圣的性命。

第四十章生死

不知是因为困龙阵的压迫，还是身上已然麻木了，那些兵刃剐在身上，晗璋已经觉不出疼痛，只是一下比一下冰凉。

他盯住了眼前晃过的一张张模糊面目，以及从他们眼中淌出的快意，一贯天生不知怕的晗璋，此时竟然生出了一股惧意。

倒不是怕死，而是面对如此汹涌又莫名其妙的愤恨，晗璋前所未见的感到无措。那些人都与他素昧平生，现在却一面对他对他越是恭敬有礼，一面下手狠辣刁钻。晗璋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惹来这么多人对他如此憎恨。

从前，孤月培养他宠爱他，最终是为了利用他；天机阁明明尊他敬他，如今却要拿他性命；这些人，就在几天前还聚在平洲城，一个个对他颂圣，如今却要将他千刀万剐……这世上，唯有潜渊从不骗他不曾伤他，可是潜渊，现在会不会也盼着他去死？

“世道人心，不过就这么回事而已。”

从旁看了许久的孤月突然这么讥诮一句。

晗璋闻言，迷惑的转过头去。孤月双睫一垂，冷嘲道：“我以为自己已经够狠毒了，想不到道貌岸然的天机阁做得比我还绝。你看我干什么？当日社稷柱前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是你自己选的这条路，苦果也只好你自己来吞。”

“师娘……”晗璋嘴唇动了动，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

孤月若有所感，不由自主抬眸回望他一眼。晗璋伤势惨重，不知是谁一剑斩在了他脸颊上，原本锋利俊俏的五官像一幅被扯破的山水画，大片皮肉外翻，露出里面森然的白骨。他一身白衣被血迹染红，褴褛不堪，浑身被血肉模糊成一团，已不成人形。

晗璋就隔着如此迷蒙的血色看着孤月。这眼神孤月熟悉，她从前教导晗璋，只告诉他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却从不告知原由。晗璋年幼的时候，遇到什么想不明白的道理又不敢问，便会露出这样一副神情。

孤月心头微微一动，她记得当初把晗璋抱上轮回宗时，他还是那么小的一只团子。虽然她这一切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人圣之力，但这么多年来倾注在他身上的心血不可谓不多。晗璋曾经是孤月最得意的一把利器，精心雕琢，寄予厚望。即便知道这孩子早晚难逃一死，却也没想过以此等歹毒的法子折损他。

孤月内府突如其来一股绞杀剧痛，激得五内震荡，咳出一口鲜血来。她不似晗璋，体内有人圣令那样精纯的力量护体，她偷来的三百年神力是一群外强中干的乌合之众，在困龙锁和东皇钟双重压迫之下，早就背叛了她，撑到此刻，身体实在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从方才开始，孤月就已察觉到元神上的重压一波紧似一波，她明白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孤月强行提上一口气，缓解了一波剧痛，然后缓缓将真元散入奇经八脉，不预备再做抵抗了，她咳了几声，对晗璋说话的语气，难得的缓和下来：“跟了我这么多年，空学了一身骄纵脾气，却没学到半点心机城府，不懂人心险恶。事已至此，转机渺茫，多说也无益。晗璋哪，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刚落，困龙索又一轮绞杀攻势袭来，孤月无心抵御，重荷之下，她的元神被泯灭，经脉被切断，三魂六魄开始消散，跟着身体四肢也发生了变化。而在孤月元神垂死前的一瞬，有道金光忽闪一下，油然从她的头顶抽离，借着微薄力道，被推入了晗璋的眉心。

等那些许金光在晗璋眼前消散，晗璋不甚清晰的视野里，突然涌入大团血雾，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不由分说喷了晗璋满身满脸。

下面的人群里炸开一片惊呼，大家眼睁睁看着孤月整个人在瞬间原地化成一滩血气，红色绢纱一般的血雾在困龙阵中氤氲卷动片刻，慢慢消散，落地，最终化为乌有。

变故突生，包括溯云、追风等人也呆愣了片刻。唯有晗璋毫无反应，他双目空洞的看着这一切，过了好久，才缓缓反应过来，那逗留在他唇边的腥甜味道正是他的师娘，晗璋这下崩溃了。

他一生中得到的感情不多，其中一半正是来源于孤月，得知孤月算计他利用他的种种真相之后，他虽然愤恨难平，但事后想起来，那些情绪里更多的却是委屈，像是突然遭到父母遗弃了的孩子，满口叫嚣着恨他们，其实内心里还在期冀这一切不是真的，盼望他们还能要自己。

直到此时，他的天地中属于孤月的那一半忽然坍塌了。这个将他养大的女人，在他眼前灰飞烟灭。可是晗璋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愤怒，该不该悲伤，该不该哭泣，又要像谁去哭泣？

晗璋艰难转动了一下被血糊住的眼珠，双目失神盯住了一个方向，那是潜渊离去的方向。

潜渊……

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里，晗璋心中喃喃默念起师兄的名字：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原谅我？九幽那么远，这一下，我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念及此处，晗璋的另一半的天地也轰然倒下。那副白骨支离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三魂六魄逐渐黯淡，最终趋于消散。

天地造化，并不像阵法那样容易被蒙骗。人圣将殒，天地变色，九域同悲。

潜渊一行人回九幽的路程并未耽搁，很快来到了背阴山口。等着守在这里的魍魉去开门的这会间隙，潜渊回头看了一眼，这里是人界与九幽的分界，过了背阴山，便是九幽茫茫忘川。潜渊不知怎么，心里突然空了一下，莫名有种失措之感。

就在背阴山口缓缓打开之时，忽然，浩浩天际中一声宏大的黄钟大吕穿透三界每一个角落，轰——九霄共震。

这声音似钟似鼓，又突如其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只见九域上空，半边天色被血红的浓云倾盖，云层翻滚正不断自西向东蔓延而来。声震九霄的声音有规律的一下下响起，直欲响彻三界，又好像正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潜渊突然腾起不安：“这是什么声音？”

赢魔分辨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变，道：“这似乎是天钟……”

潜渊不知道什么是天钟，脸上忽得感到一下冰凉，跟着又是一下。身边的凌霄用手接了接：“咦？下雪了？可背阴山这里是从无日月雨雪的啊，这雪……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众人抬头，只见漫天散起了红色雪花，纷纷扬扬如同红纸的碎屑，雪花落地即化，没过多久，地上积起了淡红的水流，一道一道涓涓而下，远远望去，简直如同大地山川在泣血一般。即便生在九幽，这群人也从未见过这等诡异的情景，一同望向了博文广知的赢魔。而赢魔垂着头，凝神在数着那天钟，轰一下、轰一下……不知响了多久，昂扬的钟声终于止歇，余音尚且在每个人的耳边萦绕，久久不绝，赢魔忽然惊道：“十二下！天钟响了十二下！难道又是人圣殒世？”

潜渊怔住了：“你说什么？”

赢魔道：“九百年前，上一代人圣殉道殒世，同今日如出一辙，九霄天钟齐鸣，大地山川变色，那情形太令人印象深刻。人圣是九天敕降到人界的神，神明陨世，是三界同悲的一件大事，自然会触发天钟，十二下，是天钟敲过的最高规格了。”

凌霄不解道：“可我们不久前不是刚刚和人圣分别吗？他好端端的，会出什么事……”

凌霄下意识朝潜渊看去，她突然想起那日他们接到潜渊时，他那副样子可不像“好端端的”。难道是这两人大打出手，最后虽然人圣重创冥主，但他也到了强弩之末，没能撑住竟死了？

她这厢胡思乱想，那边的潜渊早已呆住。潜渊的脑子里瞬间冒出七八个念头：难道是晗璋自戕？不，不会！晗璋倔强执拗，从小到大犯的任何错事都未见他有过悔改，他绝不是那种在自己走后，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那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难道又是孤月？

背阴山口的门户已然大开，可潜渊站在那里不动，众人看着他，也都只好立在原地。潜渊满腔杂念，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就在凌霄刚要开口问他走不走的时候，潜渊霍然转身，循着来路又折返。

他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等旁人。凌霄等人都慌了：“冥主！”

赢魔喝令：“快跟上！”

一群人慌忙遁起，跟在潜渊身后又迅速回转平洲。

因为平洲城是天机阁总坛所在，九幽冥主要见人圣必然得经过层层通传。潜渊急于见到晗璋，也不想见外人。于是还未入城，便放出了一道追踪符。哪知追踪符并没有引他进城，而是嗅着晗璋的真元，朝平洲城背而去。潜渊惊疑不定，紧紧跟在后面。

山坡上，巨大的困龙阵已经撤下，三界的那些人也早走得一干二净。潜渊人在半空，老远便看到了下面的情形，困龙阵残留的烟雾弥散开，草地上大片血色中，一道单薄的白衣身影伏在其中。潜渊眉心剧烈的一跳，还没来得及在心中否认掉那些杂乱的念头，他就看到那道追踪符缓缓落在了白衣之上。

在那永无尽头的一个弹指间，潜渊愣愣的看着那人，他血肉模糊，一截截白骨露在皮肉之外，满身皆是血迹，了无生机的匍匐在地。潜渊无知无觉的往前走了两步，又不得不停下来，他双手发抖，万分不情愿再向前迈步。

一定是搞错了，怎么可能是他呢？那个小混蛋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铁定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不会……不会出现在这里。

“晗璋……晗璋你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潜渊叫了两声，发现自己嗓音不大对，便住了口。

九幽的人此时才纷纷赶到，凌霄看到潜渊远远站着，对地上那具白衣好像避若蛇蝎似的，她一时奇怪，便走过去把那人翻了过来，摸去了脸上的一层血迹，虽然伤痕斑斑，五官还是依稀可辨，凌霄惊呼一声，抬起头：“冥主，这……这是人圣……”

潜渊忽然拨开众人抢了上去，一把把晗璋抱在怀里，轻轻摇了摇，只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其实不用再仔细分辨，人都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肉身支离，魂飞魄散，元神自然早已寂灭，哪里还有活的道理？潜渊眼皮一掀，双目瞬间红了：“怎么回事！谁干的！”

凌霄等人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她一向习惯了潜渊温润和气的样子，此时却生怕他遏制不住情绪，触犯了混沌。九幽余人也都个个紧张起来。

好在潜渊只是失控了那一下，他闭了闭眼睛，很快稳住心神，搂住晗璋，摸了摸他的头顶，低声道：“别怕，别怕……”

他心里乱糟糟成一团，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过了会，只好又安慰自己似的重复一句：“别怕。”

就在这时，晗璋了无生机的的面庞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潜渊定睛一瞧，从晗璋的眉心处一道炽羽剑光飞了出来，那剑光之上裹着一层金符，光芒衰微，忽闪不定，带着些急切的意味似乎要像潜渊说什么。

潜渊伸手接住，拿指尖一抹，以真元探去。炽羽原本是附在晗璋元神上的，始终兢兢业业护着元神抵御困龙阵攻击，后来遭到东皇钟的压制，在困龙阵绞杀晗璋之时，炽羽首当其冲，因此损毁得十分严重。此时那光芒忽明忽暗，微弱得好像随时都会寂灭一样，潜渊却在这种情况下，飞快的看清了剑光里面裹有东西！

那……那是？竟然是晗璋魂魄！不过……好像不大对。

那的确是晗璋的魂魄，却不完整。三魂六魄中只剩下了一魂一魄，正摇摇欲坠的附着在衰弱的炽羽上。这一人一剑，在绝境中相依为命般苦苦捱着，要不是潜渊赶到，不知还能熬多久，或许等把最后那点精气熬干，晗璋便要彻底魂飞魄散了。

潜渊掐诀迅速画了一道护神符，把炽羽放入其中，小心翼翼灌注真元，将炽羽连同晗璋的魂魄一起温养起来。潜渊握着那道护神符，好像握住了一丝巨大的希望：没错，我得救他，可是……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救晗璋？

潜渊知道自己现在真力微薄，那道护神符维持不了太久。急切间，他一抬眼看向了赢魔：“我师弟的一魂一魄还在，是不是说明人还有救？赢魔可有救他的法子？”

赢魔一皱眉，心说：三魂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这幅样子岂有能救之理？这人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出来。潜渊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找不到救人的办法，他是万万不肯回九幽去的。可人是赢魔带出来的，他当然要负责全须全尾的带回去，交给其他三位魔首那时候，随这位冥主喜欢怎么折腾，都与自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