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三十六章 万妖

有了前番事端，如今九州各国、仙门道派对天机阁和人圣前所未有的趋奉起来，纷纷遣使拜谒。光最近几天，平洲城已接待了十来个大小门派使节。

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得知，眼下九幽赢魔守在平洲城，等着找天机阁的麻烦。于是恃着人多势众，表态要留下来给天机阁助阵。

这下给追风、溯云等人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一面要应付同道来客，一面要提防九幽，更头疼的是，还得去说服那个压根不肯听他们说话的圣君，叫这倔脾气放了人家冥主。晗璋哪肯给他们面子，但凡有人在他面前开口，他就要翻脸。不但翻脸，还变着法给追风等人找不痛快。平洲城聚集了各路仙门，晗璋作为人圣，不免要被拉到场面上去应景。每回晗璋都拎着他那副狗熊脾气，旁人一开口奉承，十句中倒有八句被他给挤兑了回去，搞得宾主都下不来台。有这么两回之后，溯云怕他得罪人，再也不敢叫他露面了。

可是到底没压住悠悠众口，人圣傲慢跋扈的名声从此在九州仙门中不胫而走。

晗璋在第二次封上芥子结界后，整个人变得戾气十足。他把自己在悬空台上关了起来，谁也不见。自己又忍耐不住，悄悄做了个水镜，连通结界，没事便从中观望潜渊的一举一动。

潜渊在结界里，每日除了练功，便提一壶水，在屋舍前面一坐就是大半天，那水连一点轻汽也没见冒出，潜渊仍不厌其烦的凝练真元。

四周疏竹修茂，清风掠地，闻声簌簌，潜渊一身青衫坐在其中，简直就是一副淡远的水墨。

晗璋看着看着，忍不住便把自己也放到了那画里去。他看到自己和潜渊的小时候。

潜渊从山里背回一篮叫不出名的草药，晗璋在旁名为帮忙，实则捣乱，把好端端一篮子药材，祸害成了烂菜叶，被潜渊不耐烦的拍开了手。

晗璋在寒潭中练剑，潜渊坐在岸边石上看书。引逗他半天，潜渊头都不抬一下。晗璋计上心来，假意一滑，钻进水底不出来。把潜渊吓了一大跳，丢下书奔去找他，结果冷不防被晗璋拽下水，头尾里外湿成了落汤鸡。看到晗璋得逞的哈哈大笑，潜渊扑上去把他按在水里打了一通。

夜半，疏星朗月，清凉无风，他俩坐在茅屋顶上，晗璋听潜渊给他吹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听着听着，他整个人打了个哈欠，头不知不觉歪在了师兄肩头头……

狭小的一方天地里，被他俩撑得满满当当，时光拉得像是千百年也走不到头一样。

那一幕幕幻象，从结界中抽离出来，在晗璋心里扎了根，织进晗璋的记忆里，让他沉迷其中，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可这一己妄念并不能带给他多少慰藉，反而像饮鸩止渴，无从遏止。

晗璋从不懂什么是适可而止，他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要和潜渊守着师兄弟的名分，安于现状过一生。他贪心不足，想要潜渊明白他的感情，还想从潜渊身上索取同等的回应。

晗璋想，潜渊对他从小就要什么给什么，这一次大概会为难一些，那大不了就多缠一缠，他迟早会妥协的。

可是潜渊一句悖逆乱伦，便把晗璋打入了永不超生的境地。

原来他不止是不接受，甚至还是厌弃鄙夷的。晗璋像个满心想讨人欢心的孩子，把自己一颗真心几经熬煮，汇成滚烫一盆，自以为诚意满满的捧到人家面前，不料人家并不稀罕。

“圣君！”

一声高呼打断了晗璋的千思万绪。抬头见到秦仲明匆匆跑了进来。

晗璋不动声色将芥子结界收入袖中：“怎么了？”

秦仲明气喘不定，抱拳回禀：“有人要拆万妖塔，塔中煞气泄露，溯云师叔叫我速来告知。”

晗璋：“那个破塔有什么好拆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孤月上仙。”

晗璋倏然起身：“看清楚了吗？”

“溯云师叔是如此回报的。圣君……”

一团红焰腾空，秦仲明话还没说完，晗璋已催动身法，眨眼间飞身出了平洲城。

剡山，万妖塔。

此时这周围妖气漫天、雷虐风号，浓重的戾气自塔内流泻而出，成遮天蔽日之势。

暗云里，一个紫衣身影飞掠而过。孤月手中操着一件看不出端倪的法器，正绕着万妖塔盘旋，道道银光穿透云层，引来塔中群妖声势浩大的嚎啕响应，霎时城郭摇摆，山川震荡。

塔底，溯云长老正带着天机阁众人不住挥斥道法，试图阻拦。真元层层密密的叠到一处，形似一柄尖刀。

再看之下，万妖塔周围聚集的远不止天机阁的人，其中更混杂了九州许多前来助阵的仙门道派。只听吆喝叫骂之声此起彼伏，漫山遍野人头攒动，电光雷影中全是人影，各家法宝道器扔的满天都是，一眼望过去，简直乱七八糟。

晗璋刚赶到，看到此情此景，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秦仲明赶紧解释：“听说，孤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引魔梭，她利用此物可引出塔中煞气，那煞气中附着万妖塔里所有妖祟的恶念。一旦塔中煞气被抽空，万妖塔也会不攻自破。九州的仙门会同天机阁临时凝聚了七柄破煞刀，想要破那梭子。但如今已经有四柄被打折了，第五柄眼下也岌岌可危。”

晗璋指了指下面那些喧闹的人群：“这些人又都是干什么的？”

“这……”秦仲明也有些尴尬：“正派同道们听说天机阁有强敌来犯，都来施以援手，也是好心。只是缺个调度，临阵时不免杂乱无序。哎哟！”

秦仲明正说着，突然横空飞来一件不明法器，险些拍上他的面门。幸好秦仲明机灵，伸手一捞，看清是个什么东西后，他哭笑不得：“桃木剑？沾着什么血？这是糊弄凡人的玩意儿，怎么也拿到这里来了？真是胡闹！”

底下的情形还不止如此，各门各派为了彰显自家道法高深，把私自改造出的道器法宝，甭管是否合用，一概扔将出来。天机阁抵挡万妖塔煞气的阵网中，不时便捞到几只瓶瓶罐罐，已然分不清是作用途。

晗璋手决掐起，指尖所向，炽羽剑凌厉出鞘。

雪亮的剑光呼啸着挑开眼前稠密的煞气，笔直奔向孤月手中的引魔梭。粘黏在煞气中的邪祟畏惧这道强悍真力，纷纷趋避。眼见炽羽直接要劈在引魔梭上面，突然横来一道诡秘的神力，啪一下，打散了炽羽的剑光。

隔着迷蒙的烟障，孤月回过头来看到了晗璋。她此时的样子比几个月前在社稷坛上更加憔悴枯瘦，整个人像是被神力抽空了似的，只有松答答的一张面皮附在骨头上，五官已完全脱了相。

孤月朝晗璋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圣君大人，你如今可真名扬三界，威风赫赫啊！”

晗璋拢住炽羽，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哦，万妖塔这些妖祟近来不安分的紧，我吸了它们的念力，正好来巩固神元。好徒弟，这还多亏你，要不是前些时候造下那十万杀业，动摇了万妖塔的封印，也不会便宜了我。你真没辜负我的期望，如今在堕魔一途中，进境一日千里啊。”

晗璋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道：“是你受神力荼毒太深，所以想吸食这里的煞气，去压制自身的反噬吧？你这样做是饮鸩止渴，将来煞气积重难返，与神力这两股力量，你哪一股也克制不了，简直自寻死路！”

孤月双眉一竖：“放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自己的魔心解决了吗？”

说话间，孤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你是我一手养大的，什么性情我能不清楚？晗璋，你性子偏执，最不喜约束自己，心魔这一劫恐怕是难过了。我指给你一个路数，你不必理会那些玄门正宗说什么，只管去九幽杀了潜渊，夺得混沌，从此天地之间唯你独尊，是魔是神，谁还管得了你？只要有混沌在手，那点区区魔心还能对你起什么作用？”

晗璋嫌恶道：“不要把你那些贪婪的念头放在我头上！师兄的混沌之力已经得到封禁，你别想再打他的主意了！”

孤月目光闪了闪：“你见着潜渊了？”

晗璋顿住话音，没有回答。

孤月笑道：“你到现在还这么护着他有什么用？他在九幽做了冥主，未必还记得你。九幽与人界历来不睦，他想在九幽立足，想九幽帮他克制混沌，也需与人界为敌，你们之间那点感情，经得起这当中的波折变故么？”

晗璋骤然怒道：“胡说八道！”

孤月：“要我说，你今日不舍得对潜渊下手，来日他未必会对你容情。就算他顾念情分，不会亲自出手，九幽那些人要来杀你，他也一定是袖手旁观，不会阻拦的。晗璋，让我再教你一件事吧，这个世上，感情是你的软肋，你越对谁在意，谁就越会伤害你。有朝一日，你能狠心把这条软肋摘去，才是真正的刀枪不入。”

孤月每句话都像一把刀，刀刀扎在晗璋心头处。更让他惧怕的是，孤月最后那几句话，竟当真有些触动了他。晗璋脸色一分分苍白下去，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时，半空中的引魔梭突然光芒大盛，孤月脸色一喜，长袖一摆，神力从她袖口催发，化作巨龙，朝万妖塔塔尖飞去。

晗璋不知她的意图，本能般出手阻拦。他指尖赫然腾起真火，附在炽羽的剑意上，一路点起无数火花，在当空迎上孤月的神力。孤月回身一闪，掐准时机，朝引魔梭里弹入了一道符术。

引魔梭瞬间像个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万妖塔中的团团煞气引出，再大口大口的吞入腹中。跟着咔嚓咔嚓响了三声，各路仙门合力聚起的破煞刀，悉数被折断了。引魔梭不受控制的汲取着万妖塔中的煞气，再外放出凌厉的罡风，阻住晗璋的攻势。

孤月哈哈大笑：“小怪物，等我将万妖塔的煞气收入囊中，我便去帮你杀了潜渊，除了你这个软肋如何？”

晗璋斥道：“住口！”

然而到底放心不下，晗璋于百忙之中还是忍不住确认了一下袖中芥子结界是否无恙。

这时，万妖塔里哀嚎四起，各路仙门施加在上面的禁制一道道被崩断。而炽羽还是没能突破引魔梭布下的罡风，晗璋飞速换了两道手决，将炽羽的剑光分作了剑雨，气势磅礴的压过去。

在炽羽威压之下，引魔梭迅速裂出细纹，就在晗璋打算一鼓作气将其劈断之时，孤月突如其来的放出神力，将炽羽撞偏，伸手要将引魔梭召回。晗璋哪会容她得逞，红莲业火追将上去，在孤月指尖堪堪碰到引魔梭之际，从中一拦，晗璋身形飞快，横叉一手，已将引魔梭接在手中。

晗璋将引魔梭拿在手里的一刹，腕间经络猛地剧痛，有种被什么叼住的感觉。跟着从万妖塔中流露出来的煞气就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闻风而动，一窝蜂的涌上来，顺着经脉往晗璋的肺腑里钻。片刻间涌动的煞气已把晗璋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裹在其中。

孤月见机极快，迅疾跳出几丈开外：“你没有通元符，也敢乱碰引魔梭，这下要叫半个万妖塔的煞气撑死，你可是自找的！”

晗璋已顾不上分辨她在说些什么，万妖的煞气狰狞着撕开晗璋经脉，蜂拥往晗璋身体里灌，不把他撑开不罢休一样。炽羽无从施展，真火更无法向内部烧。晗璋难以抵受这一股股凶煞之气，感觉自己内息鼓荡，简直快爆了！

晗璋嘶吼一声，想要阻住这潮水一般的煞气，他一伸手凭空胡乱摸到了某个尖利东西，他也不论到底是什么，抓起来猛地朝自己手腕戳去！

鲜血立时喷涌而出，刹那，来自万妖塔的煞气却像河水泛滥之际，渠道忽然被疏通一般，不再杂乱无章，反而循着脉络十分有序的滔滔流入。

原来，事有凑巧，晗璋仓皇间捡到的是个不知何门何派的通灵刺。这东西被主人施加了七八道疏导的符术，原本是拿来打通经络，勾连真元之用。不想此时歪打正着，钉在晗璋的手腕穴位上，反而起了通元符之效，仿佛在晗璋经脉上开了一个引流的闸口，将涌来的煞气一一梳理，引入晗璋内府，汇聚起来。

这一下虽然避免了煞气侵蚀，情势也立时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扭转。从前是煞气在攻击晗璋，如今却像是晗璋在主动吸食万妖塔的煞气一般，晗璋只感到丹田内的煞气卷起滔天巨浪，一发不可收拾，只想挥动炽羽，发泄了这些过盛的煞气才觉得舒畅。

半个万妖塔的煞气被吸入晗璋的内府，又引动了他原本扎下根了的魔心，一下下冲撞着晗璋的神智。晗璋视线当时就模糊了，眼前万千重影，悉数化成了潜渊的模样，纷纷挖苦讥诮晗璋的不伦之念。

他的眼睛渐渐被一片腥红蒙住，周身控制不住的真气，让袍袖无风自动，携着一股浓烈的杀气。他不管不顾的抽出了炽羽，一剑就劈了下去！

当空一道尖锐的闪电，剑光完完整整劈在了万妖塔上。

这可造了孽，危如累卵的万妖塔吃不住这一剑威势，摇摇晃晃了几下轰然倒塌。其中半数妖祟从炽羽剑下侥幸逃过一劫，眼见有重见天日的生机，不顾一切的挣脱出来。

有些一出塔就掉头而跑，有些却与天机阁，乃至各路仙门人士狭路相逢。一时间，剡山下正邪两道短兵相接。那些妖祟在万妖塔底被困久了，满腔嗜血嗜杀的欲望宣泄在了这场厮杀里。

九州仙门那些虾兵蟹将哪里抵挡得住如此残暴的凶煞，顷刻间，血色染红了这一片山川，漫山遍野，尸堆如山。

一剑宣泄之后，晗璋感到丹田内松快了不少。然而他神智未复，冷淡的扫过眼前满目腥红，一心以为这只是魔心幻化出的炼狱惨剧而已，并不为其所动。

这时，倏忽紫影一闪。孤月不知从哪里钻过来，神力罩下正中晗璋心口，跟着她顺势一夺，从晗璋袖中抢走了一样东西。

晗璋被突如其来的神力打得口吐鲜血，心口的剧痛终于将他迷蒙的神智拉回一起清明。

晗璋猛然意识到不好，他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不顾一切朝孤月追去。

孤月方才从他这里，抢走了那个困住潜渊的芥子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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