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三十五章 心迹

结界在三千道法中很寻常，但凡是个修行过几天的低阶小道，都能信手画出几个来。有些人能捏出将昆仑丘纳于一粒菜籽中的芥子结界，但是具备这种道行的在大乘高修中也不过十之一二。

如今潜渊便被困在了这样一个芥子结界当中。里面倒也没什么特别，寻常的茅舍，竹制的桌椅，一切布局陈设与从前太岳境的扶风山居别无二致。就连桌子上面，笔墨纸砚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甚至桌角处那几道晗璋小时候划下的刻痕，也还原样留着。

茅屋外的石桌上，摆了一摊凌乱的竹制工具，一根即将完成竹笛，在桌上正被风吹得咕噜咕噜乱转。

潜渊无端被困在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起初气愤填胸。可是晗璋任凭他怎样喝骂，始终不肯应声。轻易不肯动气的潜渊这次被自己这混账师弟气得够呛，绕着结界走了好几圈，等他把目光落在周边的景物上，再看到那只竹笛，满腔火气渐渐平息下去。

芥子结界内，一草一木看上去栩栩如生，实则只是一碰既破的镜花水月。这里的一切都是结界主人心念反射的幻象，往往也藏着他最真实隐秘的想法。

例如桌角的那道刻痕，还有那只还未成形的竹笛，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如果不是心有眷念，是不会留在记忆深处的，乃至于在捏芥子时不经意带了进来。

一个人无论怎样冥顽不灵，只要心中尚存眷念，那么即便出格些，也不至无可挽回。

潜渊默默在心里把晗璋捆成一团，狠狠打了一通。解了气，打定主意，在晗璋主动放自己出去之前，绝不同他再说一句话。

晗璋囚禁了自家师兄，开始出于激愤，可心情平息后，又不觉心虚。他不敢面对师兄，又讨厌其他人叨扰，索性单独在悬空台上闭起关来。

前面十万杀业被九幽阻止，幸而未酿祸患。但这场风波中，追风等人与晗璋闹得很不愉快，眼下危机过去，总得有个缓和。因此追风、溯云等人数日不见他出来，几次前来主动求见，然都未果。

不出两日，赢魔等人没有迎回潜渊，率同九幽部众再次上门来向天机阁要人。追风等大吃一惊，他们以为潜渊早自行走了。这才叫人去悬空台请晗璋，哪知晗璋不肯露面，只吩咐人传话说自己与师兄久别重逢，要留他在天机阁住一阵子，叫九幽不必等了，都回吧！

赢魔等人哪里肯听，断定天机阁居心不良，挟持他们的冥主，就要翻脸。无论天机阁如何辩驳，赢魔也不肯让步，执意要搜。于是双方越说越僵，差点动起手。好在无论追风、溯云还是赢魔，都是持重之辈，碍于大局各退了一步，天机阁邀请九幽住进平洲，允诺会去说服晗璋，五日内将潜渊完好交给赢魔。九幽等人这才作罢。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悬空台里晗璋丝毫不予理会，这几日，他心中的冲动劲儿渐渐消磨殆尽，见潜渊在结界里呆得安静，好几天不发一言，他又于心不安起来。这日，鼓了好半天的气，晗璋试探着踏足结界。

潜渊此时正提着一壶清水，拿法力缓缓温着。结界里一切都是幻象，水自然也是烧不开的。潜渊此举一方面是打发时间。另一方面，也是借此遮住晗璋的耳目，试着向外递送灵力。

他如今法力微薄，想要拆解这个芥子结界是万万做不到的，也得益于晗璋所布的结界对他毫无防范，潜渊能希望自己的灵力透漏出去，好叫赢魔、凌霄等人能寻踪追查。但潜渊内府中真元实在有限，他花了许久的功夫，只聚拢一星半点。

他刚刚才把这一团真力送出去，忽然感觉结界动了。不用想也知道，此时能来这里的只有晗璋。潜渊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打算理他。

晗璋迟疑片刻，脚下往前蹭了一步，不见潜渊有任何反应，便又上一步。一直挪到潜渊身边，见师兄仍目不斜视，他开口叫了一声：“师兄。”

潜渊不应，将一壶清水泼掉，起身又去打了一壶回来，来来去去，经过晗璋身边，一眼也不看他。

“哎，师兄！”晗璋急了，趁着潜渊从身边走过，蹿近前去，一把大力攥住了潜渊的左臂某处。潜渊猝不及防，顿时“嘶”得一声，浑身一颤。

晗璋眼风凌厉，透过袖口，已经瞥到了什么，他飞快扯过那只左臂，掀开了袖子。入眼处，惊起他一阵心跳。只见潜渊胳膊的几处经脉上，各自钉着一颗黑色的钉子，也不知钉进去有多久，被周围暗紫色的皮肉一衬，几乎像是长进肉里一样。

晗璋眉心紧拢，又不管不顾的上去扯开潜渊的前襟，果然见他周身奇经八脉各个关窍悉数被如此钉着！一眼看过去，已经辨不出有多少数目，一个个指甲盖那么大的黑紫色圆点遍布在潜渊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显得触目惊心。

晗璋看在眼里，心头一下下开始抽搐，声音忍不住发颤：“怎么回事？”

潜渊若无其事的掩好衣襟：“是摄魂钉。”

晗璋茫然：“什么？”

潜渊解释：“九幽以帝鸿胫骨打造出来的三十六颗摄魂钉，封入奇经八脉，可以镇压我体内的混沌之力。但是通身经脉被这东西压着，我功力近乎全失。不然岂能任凭你如此为所欲为？”

潜渊口吻淡漠，三十六颗镇魂钉入体，被他形容的好像只是划了几道口子一样不痛不痒。

晗璋却心疼的手都哆嗦，他握着师兄的手臂：“是不是很疼？”

“已经不要紧了。”

潜渊察觉到晗璋攥着自己的指尖在不住颤抖，显然担心至极，不由忘了两个人之前的口角。

“你那天责怪我躲在九幽不肯见你。我并没有躲着你，叫九幽带走后，我的封印松懈，神志一直被混沌把持。九幽几个魔首费了很大周章，才救回我这条命。醒来后我方得知轮回宗发生的事。原本那时就想回人界找你，如果那日生灵碑前我们没有碰见，就算寻遍三山五岳，我也一定把你找到为止。晗璋，是我不好，如果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受魔心鼓动了。是我来晚了。”

晗璋胸口噎堵得很难受，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潜渊的腕骨，勉强开口：“师兄，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不要生我的气。”

潜渊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周围：“你这个芥子结界倒很有心思，是你随手捏出来的，还是早就捏好了的？”

晗璋低声说：“轮回宗没了，我时常会想起从前的时光。闲来无事时，便捏了这样一个东西，聊以慰藉罢了。”

潜渊走到石桌边上，看着那只滴流乱转的竹笛打量着，晗璋过去拿起竹笛，手法笨拙的将笛塞按进去，勉强成了一只能吹的笛子。结界里的物事，潜渊无法操控，晗璋却可以随心所欲的变幻，乃至篡改。

晗璋手指按在音孔上，也不见他吹，光是摆弄着，半晌，只听他说：“师兄，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动的魔心吗？”

潜渊抬眸注视着他。

晗璋说下去：“是在我从师父口中得知你身负混沌的时候。我才明白，你从小到大面对的是何等处境，我想要是我能早点知道就好了。师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身负混沌封印？是怕我也会像师父师娘一样，讨厌你吗？”

潜渊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大概是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真实的样子，怕你感到失望。”

晗璋：“不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失望。我只是埋怨自己，为什么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如果我手中的剑再锋锐一点，我的真火能再霸道一点，我是不是就有足够的声量能让别人听我讲话？不必仰仗轮回宗或者天机阁，可以护着你，叫九幽也不敢造次。可是我太没用了。”

潜渊叹道：“你为什么这么想？世上原本就有许多让你觉得无能为力的事。混沌是我的宿命，你不用为我如此。晗璋，太利的刀刃，伤人也会伤己。你已身为人圣，更要学着圆融一点，不要时时总想着同别人去对抗，凡事过犹不及，明白吗？”

晗璋不以为然：“向来都是别人看不惯我，来与我为难。我又为什么要同那些人去示弱？从小到大，除了你和师……从来没人站在我这边过。”

潜渊听他话里对孤月避而不谈，问道：“你还在生孤月的气？”

晗璋没有说话。

潜渊：“她或许只是被野心和欲望蒙住了心智，对你说的那些话未必是真。她从小对你那样爱护，又岂会当真毫无情分？”

晗璋：“她说我注定会堕魔，还说你我注定要势不两立。师兄，你觉得她这话是真的吗？”

潜渊：“我不知道。”

晗璋：“师兄，我们不要管什么九幽人圣、三界还是混沌了。咱们走吧，躲开这些。”

潜渊苦笑，心说：我体内的混沌，三界中人人闻风丧胆，九幽恨不得把我锁起来，不到外面走动才好。你这个人圣更是九州兴亡之所系，三界但凡有灵气的地方，不论你去哪儿都能认得出你，要如何躲开？

但是这些话他知道跟晗璋说不通，就直接一摇头。

晗璋：“天机阁的人根本没拿我当人圣，他们不过想要个听话的傀儡，任其摆布而已。”

潜渊：“你要不是人圣，我还可以带着你一起到九幽去。可是如今人界与九幽互相猜疑，你眼下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哪里。”

晗璋不悦：“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和我在一起。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

潜渊：“从前在太岳境，无论过了多少年岁，咱们都还像个孩子，连烦心事都很单一。如今离开那里，好像一夜之间就不同了。你我各自这番际遇波折，未来会发生什么也难以预料。可是晗璋，我向你保证我们还会和从前一样，将来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我一定会赶去帮你。但现在我不能同你一起走，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弄清楚。”

晗璋听了这番话，一颗心慢慢下沉，像结了霜，透出冰冷的意味来：“是啊，师兄是九幽冥主了，将来统率一界，心有天地，怎会还会把我放在心上。”

潜渊啧了一声：“别胡搅蛮缠，我什么时候说不把你放在心上了？”

晗璋默然，心里执拗道：你就是。

我在被人圣令折磨的痛不欲生，濒临绝境之时，心头最挂念的只有你。可是你呢？在你身陷九幽，受制于混沌的时候，在被钉入摄魂钉的过程中，在那些生死关头上，你心里可曾有半点我的影子？

潜渊见话有点谈不下去，便转圜问道：“晗璋，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晗璋冷淡的反问：“你急着要出去做什么？”

潜渊点头：“我不是说了，关于混沌，我还有疑问要查。翳魔答应了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所以我得尽快回去。再说九幽的人还都在外面等着我，我不出现，会出大事的。”

晗璋冷笑，回去？听见了吗？他说要回九幽去。

他不属于轮回宗，不属于人界，九幽才是他的母族。外面的人对他刻薄冷漠，九幽却奉他为主，要是你会怎么选？他早晚都要离开这，把你一个人丢在人界不理，将来想见他一面，你还得跋山涉水，蹚万重关卡。

这一串念头不可抑制的涌上晗璋心头，他心神霎时犹如炙烤。然而内心越焦灼，晗璋面上越是冰冷，道：“九幽除了魔煞，就是邪祟，暗无天日，阴森诡谲，你要把一辈子都耽搁在那种地方吗？”

潜渊见他如此夹缠，没好气道；“不然呢，难道一辈子待在你这里？”

这句话一下子触及到了晗璋心头的某处关窍，他忽的站了起来，厉声问：“一辈子跟我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潜渊眉头一皱，目光瞥过去，果然见到晗璋眼底暗红涌动。

晗璋微微泛红的眼睛瞪着潜渊，他强行压下了一瞬间蹿上心头的种种冲动和不智的念头，咬牙逼问：“说啊，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行？！”

潜渊不知道他犯哪门子的病，有些恼火：“晗璋！”

晗璋猝然打断他：“我不会放你出去的！我不许你去九幽，不许你心里记挂别的人和别的事情！这一生一世，你只能是我的！”

潜渊被他这番话一震，目光笔直看着他，面无表情。

过于浓烈的感情是遮掩不住的，早晚会有图穷匕见，东窗事发的一天。

晗璋方寸灵台间长年累月积贮起来的情思，如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终于也到了不堪重荷的地步。说不上哪儿来的一片雪花，轻飘飘落下，那点看似无足轻重的力道，却骤然压折了枝杈，沿着陡崖峭壁义无反顾的滚落下去。

带着万死不悔的孤勇。

晗璋丝毫不回避潜渊的目光，决绝的迎上去，一字一顿道：“师兄，我喜欢你。”

潜渊错愕片刻，突然探手抓向晗璋的脉门，冷峻道：“你对我说实话，你的魔心到底蔓延到了什么程度！”

晗璋任凭他抓着，双目的红晕又深了一层：“这与魔心无关！我就是喜欢你，对你存着非分之想，想要把你一生一世栓在我身边，行吗？”

晗璋目光灼灼，看了潜渊片刻，情不自禁探过头，要往潜渊的嘴角压去。动作行至中途，被潜渊一记重拳狠狠招呼在下巴上。

晗璋被打了个趔趄，潜渊趁机掰过他的肩膀，单手结印，强行要探入他的识海：“凝神！我助你恢复神智！”

晗璋气恼异常的挣脱开，吼道：“我没有被魔心控制，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说喜欢你，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吗？”

潜渊怒道：“这等悖逆乱伦之事，如果不是魔心作祟，我岂能容你！”

晗璋一呆，悖逆，乱伦？

终于滚到穷途末路，一头扎进万丈深渊，跟着粉身碎骨。

晗璋眼底有无数血丝暗潮汹涌，千丝万缕追溯出魔心的源头。他有心借着这股澎湃打碎眼前孤绝的境遇，可是有那么一刹，叫嚣鼓噪的魔障悉数寂灭下去，都在悲哀的袖手旁观。

晗璋一语不发，脸色平静，缓缓转了个身，一步步走出结界。芥子结界在他身后被重新封上，也将他那万千表象之下魔心的真正面目，锁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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