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三十二章 算计

哪知晗璋听完前因后果，却不以为然：“杀都杀了，又救不活，你们说能怎么办？”

溯云道：“生魂的积怨形成杀业，苗头已经显现，如今无人能够阻止。祸患一旦酿成，危害的乃是三界，还望圣君重视此事。”

晗璋自从杀了蓝袍人，魔心愈演愈烈，眼下正他被心火烧得不耐烦，便道：“你们来找我，不单为了让我重视吧！有什么对策，何必绕弯子，直接说就是。”

溯云道：“眼下是有一个办法，追风师兄说，必须圣君亲自出面不可。”

晗璋看了追风一眼，追风赶紧接话道：“十万杀业，源于生魂不甘赴死，死后又无法往生的缘故。只要能平息它们的怨气，杀业自然可以随之消弭。天机阁预备在平洲城外树一座生灵碑，需要圣君纡尊前往，上香祝祷以安抚生魂。杀业之劫或许能解。”

晗璋听了，忽然冷笑一声：“什么祝祷，说得好听，你们是想让我给鬼魂磕头认错吧？承认我不该杀他们是不是？笑话！你们拿我当什么人？”

奔雷劝道：“圣君！话不能这么说，你要明白这干系重大，我们天机阁还有人界众生，都系于你一念之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晗璋脸色一寒：“那些人中了蓝袍人的禁术，早晚都是一死。我破了誓灵术，为什么反成我的过错？”

追风干咳一声道：“十万兵卒若是死于誓灵术，杀业自然是蓝袍人担着。可如今却在誓灵术之前，教您给杀了，生魂们不辩曲直，自然只会向您来讨。”

晗璋怒极反笑：“这么说我就该袖手旁观，等他们被誓灵术熬干死透了，等蓝袍人功力大成，再让你们这些虾兵蟹将先去送一轮死，打不过了我再收拾残局。管他到底死了多少人，横竖我有功无过，是这样吗！”

溯云喝道：“圣君！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当务之急应该想办法化解杀业！你是人圣，这份杀业说什么也不能落到你身上，否则要如何震慑三界，如何服众，这个人圣还做不做了！”

晗璋干脆道：“不做就不做！不就是人圣吗？我还给你们就是了！”

几个长老同时哑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什么。他们没想到晗璋小小年纪，如此不服劝谏，刚说他两句，还撂了挑子了，都拿他没柰何，这次谈话闹了个不欢而散。

回到天机阁前面的议事殿，三个人坐下，均是一筹莫展。

追风苦笑道：“没想到这个圣君如此顽固，咱们还是得商量个法子，尽量去劝一劝他。”

奔雷粗声粗气道：“说急了就会甩手，怎么劝？你去劝！”

溯云一直看不惯晗璋的性情为人，以往念他是人圣，不得已才容让几分。如今大难当前，见他依旧如此骄横，冷声道：“劝恐怕是劝不动的，别看他年纪轻轻，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咱们也别费唇舌了。几个老家伙难道还治不了一个孩子？”

追风闻言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溯云：“你平时那样机变，这会儿倒想不起来了，天机阁尚且有个克制人圣的东西。”

追风一怔：“你是说东皇钟？”

东皇钟与人圣令同为九重天替人圣赐造的法宝。人圣令是用于辅佐人圣，东皇钟则是用于制约人圣。为防一旦人圣权力过大，守不住本心，容易独断专行，倒行逆施，东皇钟便交由天机阁保管，倘若遇上人圣不听劝谏，一意孤行之事，长老们可敲响东皇钟震慑劝谏。

追风认为不大妥当，道：“我看不至于搬出东皇钟来吧！”

“我把丑话说前头，他这种刚愎自用的性子，你想好言好语跟他商量，可是自讨苦吃。单单为了这次的事你觉得不至于，可如果现在不动用点手段，把他一次驯服，日后根本不能叫他听话！咱们索性直接用东皇钟将人绑到生灵碑前，逼着他把这次杀业了结，也叫这位圣君知道知道轻重，明白明白利弊。”

追风转头看向奔雷，奔雷一摆头：“我没意见！”

这日晚间，晗璋在悬空台练功，正值体内魔心飞腾，焚得他不堪忍受，戒备自比往日松懈。他体内的神力应激出一股力道正与心魔周旋，忽听元神之外的虚空中传来嗡的一声，晗璋立时耳中响起大片尖鸣，太阳穴猛得锐痛，伴随一股泰山压顶般的窒息盖过来。

他尚且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感到嗡嗡又响了五六下，元神上的炽羽泯然黯淡，晗璋跟着四肢麻痹，真元半点也使唤不动，全身如遭捆缚，不得动弹。

原来东皇钟内的神识与人圣令一脉相承，一经敲响，可令炽羽在五个弹指内失去神识，进而连同晗璋的元神一同压制。而溯云等人趁这短促饿功夫，迅速抽取晗璋的神志，以真元将其捆绑起来。

追风到底不放心，一再确认没有伤到晗璋，又擅自松了几道捆绑，将毫无意识的晗璋扶进事先预备妥的结界内，把人囚禁在了悬空台。

另一边，天机阁行动迅速，五日之后，平洲城外鹿头坡，一块体势巍峨的生灵碑已然竖起。

碑成之日，溯云、追风、奔雷三人簇拥晗璋，率领着天机阁众弟子前往祝祷。三人走在晗璋身后左右，看似众星捧月，实则是在暗中施加了三四道缚术，令晗璋不得挣脱。追风一路上都在觑着晗璋的脸色，不住赔好话，一再告罪，生怕他发怒。

到了此刻晗璋倒还算平静，目不斜视在前面走着，眼睛看他们都不看。天机阁尚白，为表对死者的敬意，晗璋今日是一身白衣，他五官本就锋锐，这样加以映衬，更显得眉眼清晰，浑身散着一股子厉气。

以晗璋为首，一行人也皆是白衣，浩浩荡荡来到生灵碑前，蔚为壮观。

那座生灵碑高约两丈有余，众人在坡底已能遥遥望见。碑身凝重厚实，巍峨的矗立在鹿头坡顶，石碑的阴阳两面，各自刻写了一篇数千字的悼文，周围密密麻麻画了数十道往生符咒，均是出自天机阁术士之手，用以祭奠十万生魂，抚慰怨气。

三位长老引着晗璋一路拾阶而上，来到生灵碑前。为了防止晗璋临阵发作，已用真元将他的经脉关窍悉数困住，现场一切议程也不需他经手。香烛供案皆已齐备，溯云代他行使一切事宜。

追风唱着白脸，再次上前向晗璋赔罪：“圣君，此事我们做得唐突，然而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您千万不要怪罪。只有十万杀业得以化解，天机阁和您在三界才有立足之地，这些道理您日后会慢慢明白的。此次祝祷，一切有溯云师弟代劳，不需您做什么，只要祝祷最后要借用您几滴血，完成歃血盟约，立誓您将来再也不动杀孽，情非得已，还望圣君为了大局着想。”

说着，追云作揖，毕恭毕敬把晗璋往台上请。

晗璋早已气得脸色煞白，牙关死死紧扣瞪着追风，恨不能那视线将他捅穿，可是苦于身不由己，话也不能说半句，他心中滔滔怒火又被挡回了自身灵台，魔心应声而发，开始猛烈的去冲撞全身上下的束缚。

祝祷的仪程并不复杂，溯云站在台上代替人圣面向生灵碑上香、叩首、诵读告文，诚心检讨人圣的过错，平息亡灵怨怒，立誓从今而后，人圣终身不再动杀意。到了最后歃血环节，溯云端着一支碗来到晗璋面前。

晗璋冷冷的看着他抓起自己的手腕，刺破指尖，滴了三滴血在晕染在白玉般的碗里。溯云拿东皇钟困住晗璋，二人嫌隙早生，故此他下手也不论什么情面。冰冷的刺痛延着指尖波及到内里，晗璋满腔愤怒在内府越纠集声势越浩大，正苦于无处宣泄，痛感传来，就好像牛皮袋被锥子穿破，经脉突然涌上一股力道，万千真元冲了上来。

溯云正在抓着晗璋的手腕，不提防他会突然挣脱束缚，只听咔一下轻响他抓着晗璋的那只手腕已被拗断了，接着他整个人飞出去，被重重掼在生灵碑的底座下。

晗璋全身捆缚一经冲破，立刻抽出了元神中的炽羽，二话不说，就朝生灵碑砍了下去。

追风失声大喊：“圣君息怒，万万不可！”

而晗璋此时眼底的暗红余灰复燃似的蔓延开来，眼角一抹红痕在白衣黑发之间更为明显，他一转头，脸上充斥着腾腾杀气：“大局？道理？三界苍生？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们，我最恨别人逼迫我！我管你是天机阁，还是什么狗屁人圣，我不当了又能怎样？杀业我就犯了，又能怎样！！”

一股灼热的烈焰猝然从晗璋身上腾起，火焰越燃越剧，似乎在焚烧他浑身散出的杀意和戾气，晗璋身上完好无损的白衣也被映得通红。而沾着火势的炽羽义无反顾般出了手，强悍的剑风将台角拳头大的石块掀起来，飓风当中，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炽羽撞在了生灵碑上！

这下吓得追风肝胆俱裂，他直把喉咙喊破了音：“快住手！！”

生灵碑乃是以天下至坚至硬的麒麟石筑造，里面灌入了一百零八道引灵符，一旦生灵碑断裂，激起十万生灵反噬，杀业的宿主会在瞬间被怨灵拖入无间界，百年不得出。

谁也没想到这位祖宗这么难应付，说砍就砍，毫无顾忌。

好在生灵碑到底不是凡品，没有那般脆弱，炽羽如此锋锐的剑气在上面撞出了一串火花，碑身却纹丝未动。

晗璋见状更怒，不信邪似的跟着蓄起第二剑。这下天机阁的人有了反应，追风、奔雷和受了伤的溯云纷纷上来阻止。晗璋一挥手，在身前五尺处撒下一道业火屏障，赤金色的烈焰腾空而起，把冲在前面的奔雷溯须发、衣角皆燎着了一大片，随后跟上来的追风险些被火舌扑个正着，不得已拽住奔雷向后退去。

夺得这么片刻的契机，炽羽的第二剑已经成势，所向披靡的又砍了上去。炽羽遵循晗璋的心意，分毫不差的切在了第一剑的落点处，这下生灵碑浑厚的碑身大震，霸道的炽羽在光滑的石面上开了一道极细的裂隙。

鹿头坡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裹挟着十万厉鬼的哭嚎响彻狂野。天边卷起了层层暗云，无数煞气翻涌，携带着十万亡灵的怨气灭顶一样压了下来，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得密不透风。

而暗云当中，有一团浓重的黑雾悄然从中渗出来，黑雾速度极快的朝着生灵碑方向奔来。然而在十万生魂衍化成杀业的当口，诸般不可预测的异像层出不穷，这团小小的黑雾众人谁都没作留意。

晗璋丝毫不理会外界有何变化，赤红的双目使他此刻眼中的世界悉数充斥着血色。他愤怒于天机阁这等胁迫手段，恨不得把眼前一切撕碎了才觉得快意。也不知是偏激的性情催化了魔心肆虐，还是魔心的蔓延加剧了他性情中的偏执。在怒火的唆摆下，晗璋再次滑向了极端。他把自己变成一支离弦的箭簇，所做一切决定均不留回头余地。

炽羽的第三道剑势转瞬凝成，已然升上当空，眼见就要落下。

忽然有人喝止：“住手！”

晗璋怒火中烧，但凡阻止他的声音，只会招来无限憎恶，因此毫不迟疑的催动了炽羽！

半空中，一个青衣身影仓促落下，伸手过来扯住晗璋肩头。晗璋也不看是谁，反手一推，那人吃不住晗璋的力道，闷哼一声，手指滑下来还是顺势攥住了晗璋的手腕。随后一声熟悉的呵斥传入他的耳中：“晗璋！你疯了！”

晗璋脊背上激灵了一下，这个声音好像响在他神魂里，给他嘈杂的灵台敲了一记黄钟大吕，把周围凌乱杂音瞬间盖了下去。晗璋猛然扭过头去，动作过快，晃得他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炽羽的强盛的剑光已将来人一副极清隽的眉目映得纤毫毕现，正是他无时无刻不在魂牵梦萦的一张脸——潜渊！

晗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变成了和生灵碑一样的石头，方才泼天的怒火，无处发泄的激愤，一下子没了踪影，他眨着眼，只想用力分辨清楚，眼前这个瘦了好多，脸色也苍白了好多的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他错综复杂的思绪似乎在三界里兜了一圈，然而实际上不过是短促的一刹，炽羽的剑势都还没落到生灵碑上，强盛的剑光已将潜渊罩住了一半。晗璋眼风扫到，一伸手迅疾将无法回撤的剑气向旁边拨开，另一手把潜渊扯进怀里，同时转了个身，拿身体挡下了炽羽的余威。就算这人是个幻影好了，此时的晗璋也不想碰损分毫。

炽羽陡直的走势被中途撞偏，带着尖啸落在旷野里，剑光几乎穿透了半空中的煞气，在重重暗云中给十万叫嚣的生魂来了一个下马威，惹得众鬼惊叫逃窜。

即将形成的十万杀业仍在头顶高空中凝聚，但是速度却莫名慢了下来，一股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像一道道绳索，将十万生魂的煞气束作一团。九幽乃天地间万古煞气的集大成者，那十万生魂戾气虽然凶悍，与九幽一比，立马相形见绌。翻涌的暗云渐渐淡薄，四方泛起的鬼哭狼嚎之音在挣扎片刻之后，慢慢偃旗息鼓。

而这一切晗璋都无知无觉，他本能的抱紧了怀里人，感觉着从对方身体上缓缓度过来的温热，腔子里一颗心剧烈鼓噪起来，晗璋狠狠闭了一下双眼，再睁开后，翻涌的魔心自眼底慢慢消退。

一时间，晗璋好像所有的悲欢喜怒都有了一个宣泄之所，那些冰封住肺腑又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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