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二十九章 出世

一夜之间，消息在九州十国间散布开来：人圣出世了！

人圣是九重天为了制约仙魔两道那些神通广大的修士们，在人界九州安排下的守护神。人圣肩负兴盛人族，护持九州的使命。六千年前，九州十国曾与九重天签下契约，各国储君人皇皆需拱卫人圣，服从调遣。

而历代人圣，不论是何出身，接下人圣令之后，无一例外都积极入世，或是参政，或是从军，开创种种功业，不一而足。因此，新任人圣出世的消息一经扩散，在九州引起了轩然大波。

此时，人界九州的形式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各国纷争不断。大国之间杀伐不歇，小国只能在夹缝中苟且生存。有些国家依靠掳劫，迅速壮大，同时也有些昔日大国，因为征战失利，江河日下。

其中，滑国便属于后者。滑国原本土地广袤，历史渊源，属于古代十国之一，也曾参与签订辅佐人圣的十方盟契。然而国内重文轻武，在这九百年的战火中，因为缺兵少将，人民又不好战，在边邻的滋扰下，屡战屡败，国土日渐缩小。尤其近十年来，滑国在与瞿国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几乎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人圣出世的消息一传来，滑国丞相便第一时间前来面见国君。

大殿空阔而昏暗，灯火寥落得如一颗蚕豆，仅仅照亮了滑国国君身旁的方寸之地，他书案早已被层层叠叠的奏章书简埋没。这位国君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高大，看得出原本也是个风姿伟岸的人物，如今却好像叫战事给拖垮了。眉间出现两道深深的刻痕，多日不眠不休导致眼窝深陷，满面皆是思虑困顿之色。

他盯着手边那盏跳动的灯烛，凝思良久：“这天机阁信得过吗？”

老丞相花白的须发在这种昏黄的光束中像渡了一层铜锈，他往前移了移身体，道，“天机阁独立于九州诸国之外，历来只尊崇人圣一人。从前他们对九州战局袖手旁观，是因为人圣尚未降世。如今却不同了，人圣出世必定要设法插手道天下局势中来。主君继位时日短，跟天机阁素无往来，对过去许多隐秘想必有所不知，才会疑虑。可是这种时候，能解救滑国灭国危厄的，唯有天机阁了。”

国君苦笑：“孤执掌滑国二十余年，这时日还算短吗？”

丞相：“人圣九百年方降世一次，天机阁在三界更传承了数千年，十方盟契更是六千年前签订的，即便是那些修为最寻常的修士，也能轻轻松松活过百年寿数。与他们相比，凡人一生不过是朝菌蟪蛄，二十年弹指一挥而已。”

国君攥了攥拳头，道：“这些修士也好，妖魔也好，轻轻动动手指，我几万人马便灰飞烟灭。我们凡人在他们眼里简直不如草芥。瞿国人之所以这样猖狂，不就仰仗那个蓝袍魔在背后撑腰？今天早晨的朝会上你也听到了，瞿国十万人马已经陈兵边界，随时打算进犯。要是让滑国在我手里遭遇灭国之劫，我死后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无论如何，咱们也要想想办法！”

丞相叹道：“事到如今，打是打不过了。我们国力衰耗，军中无将，没有能力与瞿国的十万人马抗衡。只能另图别计。”

国君：“丞相您真的相信天机阁会施以援手吗？”

丞相点了点头：“只要我们把一件东西送到天机阁手上。”

国君忙问：“是什么？”

丞相：“是主君的龟玉椟。”

国君一惊：“这……丞相你也知道，瞿国人之所以要吞灭滑国，他们为的就是这椟中之物啊！”

丞相：“不错，所以主君请想，如果这次我滑国挡不住敌方的十万兵马，等瞿国人长驱直入，攻破都城之际，这龟玉椟对他们来讲就如探囊取物了。为今之计，只有将其送往天机阁，放在那些修士手中，我滑国才能有一线生机。

国君细想，渐渐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但不无顾虑的道：“就怕这龟玉椟送不到天机阁手里，半路上就会让人抢走。瞿国那边各路来历不明的妖人为数不少，龟玉椟一旦离开都城，岂不等于我们把宝物送到了人家的手里？”

丞相思索一阵，决断道：“老臣倒有个主意，或许能试试。只是一定得找些可靠的人托付才行。”

国君探身道：“丞相快讲。”

丞相从座上站起，拖着老迈的腿脚向国君的案头移动几步。殿中灯火昏暗，人语窃窃，不知究竟说了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一队十余人的快马趁着夜色掩护，悄悄从滑国都城的北门出城，一路向北疾驰而去。而这队人马里，谁也未曾察觉，就在他们身后，几道鬼魅般的幽蓝影子悄然尾随追去。

而此时平洲城里，意料之外的安宁平静，街道整齐，人们出入有序。并没有因为人圣出世而发生任何骚乱，甚至市井里连个道门中人也不多见。

那日，从社稷坛上下来，晗璋被带进了天机阁。追风等人对他极尽周到，逐一引见了阁中的几位长老。天机阁四大长老中，除了溯云早与晗璋打过交道，其他逐辰、追风、奔雷三位都不曾见过晗璋。逐辰在社稷坛上被孤月一掌打成重伤，回来不久便已身亡。天机阁上下为此十分悲痛，将他与负子的尸身各自收殓。

晗璋对于负子之死，心中多少怀有愧疚。他虽然嘴上一直对这老头没有多少敬意，但从无盐峰到平洲城一路上，两个人相依为命，负子苦心传他道法，所经历的种种，晗璋不是不领情。他之所以留在天机阁，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亲自料理负子的后事。

天机阁后崖的有一处悬空台，本是专门辟出给阁中高手用来闭关修习的，如今正好腾给晗璋居住。晗璋在接人圣令时虽侥幸成功，但元神受创不轻，追风等人唯恐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再三提出要助他疗伤。晗璋本意是拒绝，但在他住进悬空台的第一晚便出了事。秦仲明当晚前去照应他的起居，门敲了半天不见里面人应，他出于担心便破门而入，结果一眼看到晗璋面色惨白，倒地昏厥多时了。

三位长老闻讯，慌忙齐聚悬空台，运功为晗璋疗伤。不料，当溯云等人探入晗璋的内府，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只见晗璋识海深处泼天的红莲业火，已烧成一片，魔心从中疯长，正在蔓延成势。

要知道魔心一向是修行之人的大忌，五阴炽盛，六尘劫法，都是走火入魔的先兆。人圣是九天下降的神祇，身上负有非同凡响的念力，足以影响人界九州的兴衰存亡。九百年前的那位人圣之所以能叫诸神退隐，就因为他因必死之心所携带的念力太过强盛，哪怕是三清正神，也不敢直面这种锋芒。可想而知，万一人圣堕入魔道，衍化出的煞气该何等令人胆寒。

天机阁自创立伊始，所言所行便与人圣息息相关。他们不但负责寻访每九百年出世一次的人圣，同时对其还负有教导、拱卫之责，防止其走入歧途，更要不惜一切代价辅助人圣完成平靖九州的使命。天机阁内部曾有严规，一旦察觉人圣堕魔，为保人界安宁，天机阁可下手翦除。但是千万年来，还不曾有过人圣入魔的先例。

几个寿数加到一起足有上千岁的老家伙，见到如此费尽周折，才找到的人圣，居然离入魔只有临门一脚，心都揪成了面疙瘩。连夜商议起对策来。

不想晗璋心防极重，如今元神里又多了炽羽这把旷古神兵。炽羽强横护主，极其戒备外人窥探。那三人合力，也未能冲破炽羽网络的屏护。而晗璋浸在魔心中的神识，感觉到这五道真元不怀好意，趁机将他们扫了下来。

三人在悬空台与晗璋的魔心和炽羽周旋了五天五夜，身心俱疲，却没有半点收效。第五日上，晗璋伤势平稳，神志苏醒。如此一来，再擅自去探他的神识，就十分僭越了。溯云等人只好先让他安顿休养，再另图别策。

晗璋只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切似乎都是不真实的。孤月原来在千方百计的算计他，玄禹生死未知，太岳境毁于一旦，连负子也受他牵连死了。还有潜渊……晗璋如今已不敢再想关于潜渊的任何事。他经历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变故，突然发现寥落天地，剩下自己一个人茕茕孑立，孤零零的面对这冰冷三界。

他自从醒来之后，便觉得自己情况不大好。五内有团火一直烧着他，双目赤红不曾消减，左肩上的红莲印记隐隐灼痛，种种焦虑、暴虐弥漫在他识海中，一股杀伐的欲望鼓噪上胸口。这正是魔心正自内向外蔓延蚕食他的迹象，可因为满腔凄凉心事，晗璋居然自虐般的放任着这种反噬折磨。

隔日，天机阁三位长老一齐前来探望他。老于世故的追风说话滴水不漏，先是好生细致的关切了一番晗璋的伤势，跟着话风很快一转，说到了天机阁和人圣上面。

追风道：“我等无能，寻访圣君近百年都未能探知您的下落，好在九天庇佑，让圣君安然无恙的回到了天机阁。今后人界兴衰，便全系于圣君一身了，我等自会全力辅佐圣君，保九州安泰。也希望圣君您不要懈怠，修为固然要紧，但更要紧的却是坚守正道，悬崖勒马，不可陷逆歧途。”

这话当然是指晗璋的魔心而言。但对晗璋来讲，没太把人圣放在心上。他已经在历代人圣的神识中，见识过了从前那些人圣的所作所为。只是可惜，晗璋自己既没有济世救人的胸襟，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抱负。

因此追风这番告诫于他全然无用，他很淡然的开口：“你们这个人圣，我能不做吗？”

追风等人不料他会这样说，都是一愣：“圣君何出此言？”

晗璋：“孤月让我接人圣令，是想挖我元神，帮她实现称霸三界的野心。而你们寻找人圣，也是为了能打着人圣的旗号，统领人界。这些事都和我无关，九州如何，我并不在意，人圣嘛，谁爱当，我把人圣令让给你们如何？”

奔雷愣道：“这哪能让？人圣令认定了你，你就是天命所归。人圣岂是随便什么人说当就能当的？”

追风猜测晗璋是因为听了孤月的话，对天机阁疑虑未消，于是接口道：“我们天机阁奉人圣为主，当然事事以人圣为尊。对待圣君我们只有规劝之责，绝不会像孤月那样利用圣君。圣君对我们大可放心。”

晗璋勾唇一笑：“是吗？这么说，我做了这人圣，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追风一噎，措辞很是谨慎：“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人圣是九州的守护者，行事需要处处把人界安危放在首位。天机阁的任务是督劝提点圣君，以防圣君决断不明，做出不恰当的事情。只要圣君不会一意孤行，从善如流，天机阁上下对圣君必定忠心耿耿。”

晗璋冷笑：“怎么听都像是你们的提线傀儡。”

溯云一直没有开口，在旁边早已不悦，道：“孤月那妖姬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她自己野心昭昭，也认定天机阁同她一样。希望圣君不要被那妖姬迷惑了。天机阁以仁义立身，想要维护的是人界万世安泰，不屑于为了个人私心做尔虞我诈。”

晗璋薄薄的眼皮向上一掀，问道：“孤月是我师娘，你当着我的面管她叫什么？”

三人里奔雷性子最是火爆，闻言按耐不住：“孤月她手段狠辣，行径恶劣，简直三界难容，圣君还认这种人做师娘？”

追风连忙打圆场：“师弟！孤月对圣君毕竟有养育之恩，圣君顾念旧情，不愿伤及师门，证明圣君为人有情有义，咱们日后也不可在圣君面前对孤月不敬了。”

追风又道：“圣君，天机阁创立几千年，在三界声誉隆重，势力鼎盛。上至九重天，下至九幽，种种浩繁记述天机阁都知之甚详。况且天机阁门下众多，不乏才能卓绝的奇人异士。无论圣君想做什么，有天机阁助益必定能事半功倍。只要圣君要做的事不违背天机阁奉行的道义，无损人界安危，我们也一定会鼎力相助。”

晗璋内心一动，他此时满心只想着两件事，一是找到师父玄禹，设法灭了太岳境的九微火；二是去九幽把潜渊带回来。可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他靠一己之力所能完成的。如果天机阁真肯出力，自然再好不过。

见晗璋默然不语，追风接着道：“圣君，不如这样吧。这些天您好生养伤，得空叫仲明带您在天机阁四处转转。我们几个安排个时间，来给您讲讲天机阁的历代掌故。想来圣君之所以对我们产生疑虑，无非是不了解。只要圣君肯听一听天机阁与人圣之间的渊源，必能消除中间的误解。”

于是，从这一天起，追风、溯云等人便轮番带着晗璋走访平洲城各处，把人圣、天机阁的来龙去脉，乃至九州局势，诸般轶事都原原本本向晗璋讲述了一遍。晗璋现在每日大半时间都在饱受魔心滋扰，心火焚得他不堪忍受，耐心不如往常。但他为了找出与九幽和九微火相关的记述，勉强抑住胸中火气，若无其事的听这群人长篇大论。

这一日，他们将晗璋请到人圣庙的一所大殿中，观看九州疆域图。顺便向他解释九州各国的演化历程。

突然，咚咚咚，一阵闷雷般的巨响从外面传来，那声音沉闷又杂乱无章，但传音却很广。溯云等人闻听都是遽然一惊，纷纷站起身来。

“是谁敲响了飞音鼓？”

秦仲明连忙带人出去查看。晗璋不明所以：“什么是飞音鼓？”

追风解释道：“飞音鼓是天机阁独有的传讯方式。在人界九州大地上，每一处人圣庙门前，都会设立这样一面皮鼓，遇到危急之事，就近敲响任何一面飞音鼓，讯号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传回天机阁总坛，凭借总坛的水镜，就可以追寻到鼓响之地，从而进行驰援。”

正说话间，秦仲明已匆匆回来：“圣君、师父、师叔！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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