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夜行 第九章 玄月

安南城的雨终究是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王京尘丢了魂一样握着《太上感应篇》在茅草屋坐了整整两天，从残破的窗户中看太阳落山，看月上枝头。

第二天中午时边勤队的袍泽们结伴来了一次，说是想请王京尘去城内找个菜式周正的馆子吃一顿。见他没个好脸色便也就识趣离开了，只留下几条自己捕的大鱼作为临别赠礼。

这些江鲜放在别处算倒也算得上稀罕，请客吃饭时来上一条多少能添点面子。但在安南城就显得有些稀松平常了，毕竟紧邻着潜龙江，有心去钓总是能有所收获的。

王京尘摩挲着手中那块墨玉材质的小巧令牌，眉头不展。他如何不知这些突如其来的过分热情大多是冲着他夜行卫的身份。虽说未担任什么司职，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的特性也足以震慑大部分普通人。

他倒也不是自视清高，实际上王京尘是乐意与昔日同伴去小酌几杯、好好道个珍重的。也省的落下话柄，讲他刚一得势便翻脸不认人。

但他没有兴致。

关于那场大战，坊间有无数个流传的版本。郎思聪也只是透露了只言片语，但王京尘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些自己关心的信息。

平心而论，王京尘不觉得自己与师傅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在培养弟子这一块老道士算不上称职，这么些年来两人虽然朝夕相处，却很少说过什么交心的话。特别是他身体出现异象后，几乎天天都在往十万里大山里头钻，师徒二人还不比街坊邻居熟稔。

王京尘将《太上感应篇》举到眼前，叹了口气。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王京尘宁愿相信是对师傅的思念，也不肯承认其中带着几分对他的怨气。

当初师傅说不论是道家的道炁、武人的真气，又或者儒家的浩然气，本质上是一个东西，源自于天道对凡人的补偿，让凡人即使身体羸弱也能在妖魔横行的世道站稳脚跟。

然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总有些人得不到命运的垂怜。王京尘便是其中之一，天生气海不通导致他截流不住任何天地元气，就像天生缺手缺脚的人，后天再怎么努力也生长不出来。

“似他那样神仙般的人物也没有办法吗？只是师傅身怀泼天本事为何要瞒着我。”

王京尘看向他满是老茧的双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其中艰辛只有自己了解。但即使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也见不到步入隐元境的半点可能。这对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来说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又有多少痴人能做到明知希望渺茫还十年如一日的撞南墙呢。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午夜。雨后安南城的月光格外皎洁，清晖散入茅草屋内，将王京尘的影子投在墙上。

静坐了两天，他终于动了。

他先是小幅度的活动全身关节，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舒缓已经僵硬的身体。然后将手伸入桌底，握住了一把短刀。

月影投进来的瞬间，他注意到一些异常，有不属于这个屋子的东西进来了！

王京尘此时坐在桌边，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在靠近床的位置，距他两步有余。这是一个尴尬的距离，若他贸然率先出手的话，对方必然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应对。所以他选择等，在桌子下面将短刀反握，身子微微向一侧倾斜，这样就能在对方靠近时利用转腰的力量给出雷霆一击。

王京尘心念急转，他是一个优秀的猎人，能从空气中的气味判断出猎物的种类，但这次他并未闻到野兽特有的腥臊气。甚至还有股淡淡的类似桂花的香气。

月亮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升高，黑暗重新充盈了整个茅草屋。当阴影淹没王京尘时，他决定不再继续傻等，身体陡然一矮，泥鳅似的从桌子下面钻了过去，顺势通过最近的窗户翻出屋外，一气呵成。

“锃——”

短刀将月光反射在柴门上，透出一道寒芒。王京尘压低身子，静静等待那东西的追击。

就在他全神戒备时，突然一股气息从他耳后吹来。

惊得王京尘汗毛倒竖，忙不迭一个懒驴打滚往一边闪避。定睛再看时，原本他站立的地方依然空空如也，就像那股气息是幻觉一般。

就在他四下环顾时，身后忽的传来一阵轻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悚。

“怕什么，我还能将你活吃了不成？”月照当空，清冷月光下俏生生站着位奇异女子，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王京尘不答，当胸一刀刺来！只因这女子相貌绝非人类。

单从五官和身段来论，这女子绝对算得上国色天香，似乎每一寸皮肉都经过精心雕琢。那是种极标准的美，就是提到“美人”这个词，芸芸众生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样貌。

如此玲珑雅致的女子本该明眸皓齿、肤白胜雪才相宜。但她偏偏遍体黑如玄玉，头生犄角，一双眼眸中三个暗金圆环层层嵌套形成瞳仁，尽显妖冶。

面对王京尘刺来的短刀，她不闪不避，笑眯眯挺起胸膛硬接了一招。一种柔软又坚韧的触感从刀尖传来，那把能挑开野山猪厚皮的短刀竟未能破开她看似吹弹可破的皮肤。

“你们他妈的……”王京尘胸中燃起一团无名怒火：“他妈的就盯上我了是吗！”

“老子这十几年过得已经够苦了！现在还得天天被你们这些邪祟纠缠，你们到底图我什么？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行不行啊！”

王京尘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弃了短刀奔逃而去。只是梦中那十年的痛苦过于刻骨铭心，他是真的怕了，怕再经历一次那种诡异的轮回。

刚跑出两步，神秘女子已鬼魅般贴了上来，从背后将他抱住。娇小的身体似有千钧力量，强行压制住王京尘的动作。

“京尘。”那女子竟像与他相识般安慰道：“你太紧张了，冷静一点。”

王京尘虽然倒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大丈夫凛凛一躯，死则死矣，于绝境中生出一股坦然气度，转过脸来与她四目相对，冷冷问道：“你究竟是什么？”

女子抬头望向当空悬着的月亮，思索片刻答道：“我叫玄月，是你的一部分。神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