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山泽记 第七十五章 忠奸

澹台照来至中军大帐准备迎接宇文复的时候，澹台王已然高坐中堂，而台下首座便是宇文复。澹台照连门都没得见，就听见甲士来报此时二人正在密谈军事，外人都不得见。

澹台照这下也就心安了，老爷子都出马了，想必此事应该没有问题了。

中军大帐内灯火幽幽通明，澹台王没有与宇文复故作客套，只是如此居高临下地坐着，喝茶半晌，也不说话。

这宇文复倒也沉得住气，也是静静喝茶，与这澹台羽立临州而立，斗了足足有十年之久。犹记第一次见面，宇文复也是般登门拜访，而当时已然功成名就的澹台王则是如此这般高高在上。宇文复和澹台王的出身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但是宇文复现在同样是一品大员，当时他心里就在纳闷儿，为啥他如此这般出身贫寒之人，所经所历何其艰难，人生阅历何其丰厚，和澹台羽立这种口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在一起，他就得低人一等呢？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澹台羽立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那是一种自内心而散发出来的对宇文复的鄙夷，难道自己出身贫寒，为了登上高位借势借力，无所不用其极，就得受这鄙夷？

所以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虚与委蛇，不出意外，余皇座舰不出一刻钟就会抵至西滨城前，突冒战舰也会随之而至，到时，就算这澹台王再如何心高气傲，表面上也得与自己客客气气，不敢如再以前那般轻视自己。

因为余皇座舰大军已然得了自己的秘密手令，西滨城乱，中楚战局眼看将败，余皇座舰大军此时紧急来援，火力全开，才力挽狂澜，至于蒙冲战舰等青州水师，主力都英勇献国了。这种情况，澹台王应该不会没有想到过。但是，他似乎毫无选择，圣旨不断八百里加急，一道又一道，目的就是为了早日平定红莲，甚至说，青州军力的削弱说不定也是当今英明的圣上乐见其成的事情呢？若是青州军力不能削弱，圣上又如何派嫡系大军接手红莲国的后续平定事项？

所以说，自己所做的事情并不复杂，遵循圣意而已，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这件事若非是庄揣、费冠中这些老家伙在朝中给自己撑腰，怕是也轮不着自己出头的这一天。

但是这一天已然来了，宇文复有时也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能力似乎也没那么强，但是运气，却是比这澹台羽立要好上那么一些？想到此处，宇文复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终于过了一炷香，澹台王依旧沉吟，没有说话。

宇文复终于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了，这澹台老狐狸似乎是想困住我？

终于，澹台王身旁果然来了一个死士，应该是青丘坟的密探。只见其在澹台王身边耳语了几句。澹台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知晓，然后他才抬眼看了宇文复一眼，淡淡地说了句话：“宇文复，你胆子不小啊。”

这句话声音虽轻，但在宇文复听来却如晴天霹雷，这澹台羽立以往就算再如何看不起自己，也不会如此直白，今天是吃错药了？

“不知澹台王，卑职哪里做错了？”宇文复故作笑意地道。

“光天化日，竟然谋反，命明州水军炮击青州水师？然后准备冒领战功，请旨邀赏。”澹台王的语气沉厚，中气十足。

难不成这老不休的想用明面大义来压我？这是不是太幼稚了一点？

“回禀王爷，卑职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宇文复话说着，腰却不知觉间挺了起来。

哪知澹台王根本就不看他，面无表情，仿佛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虽然宇文复意图谋反，违逆圣上旨意，阻挡中楚东征大业，但是青州水师一片赤诚。拼死之下，虽然有着些许伤亡，但终不负圣望，将叛逆明州水师的一座余皇座舰击沉，三艘突冒战舰击毁，剩下一座余皇座舰管带刘守业已归降于中楚青州水师，缴械投降。本王定会为刘管带请旨，减去罪责。且叛军首领宇文复业已伏诛。”念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澹台羽立望着宇文复，道：“宇文复，你可准备好受死了吗？”

宇文复听着，越听越是心惊，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直接惊异地瞪着澹台羽立，这老不休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置自己于死地？如此一来，难道他不怕整个澹台氏为楚昭景所忌惮？就算到时澹台照沿袭王位，难道澹台氏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宇文复此番既然敢来，自然是做了万全之策的，他料定了澹台羽立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但是当澹台羽立真的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这头老饕餮眼中的凶戾光芒令他有些心慌动摇了。毕竟此次自己所行的是要灭他全家的天大仇事，这只老饕餮虽然久未染血，但是保不齐真会狗急跳墙？不会，应该不会。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里念叨，此时身在青州水师中军大营，他越是如此这般安抚自己，内心就越是不安，原因只有一点——他太不容易了，费了大半辈子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他实在不舍得，不舍得自己就这样一命呜呼。像他这样自私营利的人，最惜命。

澹台王淡淡笑道：“怎么，宇文大人不信明州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吗？那不妨让你的亲信把紧急密报送进来。老实话和你说吧，余皇座舰管带刘守业，年五十有三，自他七岁那年，像他这样的棋子，我青丘坟总共花重金培养了一百位兵丁，足足一百位，进入明州水军。底子干净得很，干净得没有人能查得出来。这一百位兵丁，都是青丘坟花了重金的谍子。最后，只有这一位刘守业还不错，当上了余皇座舰的管带，这些年来明州水军所有机密，八成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任你宇文复再如何精心培养明州水师战力，不断暗中与青州水军较劲，也挡不住余皇战舰对着自己人开炮吧？”

宇文复内心开始震颤，因为澹台羽立这老不休真有做出来这种事情的实力与心计。

但是当他亲信颤抖着手将密信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才真正信了，这名亲信，是自己从楚郢带出来的，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咯噔一声，宇文复直接双腿跪了下去，重重的磕头声不断响起，平时养尊处优的宇文复细皮嫩肉，果然不一会儿了，鲜红的血就流布了满脸，但是他却还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地不断磕头，连连求饶，这一次，他是真的服了澹台羽立了，和这只老狐狸斗，果然自己还是差了不止一个水平，非得庄揣、费冠中、钟参识那些老古董出面才行。

澹台王不由露出一阵无声笑意，只见他缓缓地负手于身后，一步一步地看着宇文复的落拓样，然后伸出右脚，缓缓地抵住宇文复那不断流血的额头，示意他不用再磕头了。

“宇文大人啊，当初若是你野心小点该有多好？安安心心做一方边疆大吏，何苦来哉要与我老头子较劲？我都半身入土的人了，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宇文复内心的惊惧无以复加，虽然澹台王说他是半截入土，但是在宇文复眼中看来，却更加可怖：“王爷您上承天恩，卑职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信庄揣那老头子的花言巧语与您作对，还望王爷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发慈悲，饶卑职一命，以后卑职一定唯大人是从，以后再也不敢了。卑职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只求安享晚年，告老还乡，还望王爷成全！”

宇文复正欲低头再磕，却被澹台羽立的官靴死死地抵住，一双混浊的老目只能被澹台羽立那如卧龙将起的眼神死寂盯着。那样子，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既然如此，那你接下来该如何做？”

“卑职还有两部余皇座舰，五艘突冒战舰，此是明州阴虎符军令，全凭王爷差遣。”说着，他颤抖着双手将这明州阴虎符军令双手奉上。

澹台王缓缓地接过明州水师虎符，道：“那你可以滚回明州了，到时为国捐躯的明州水师，本王自会替他们表上一功。同时，也希望宇文大人好好养伤，一切以身体为重，切不可抱恙在床。”

说着，澹台王转身就走，不再看这宇文复一眼。

宇文复伏地，久久不敢起身，谁也不知道他此时脑海里闪过了多少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