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山泽记 第七十一章 龙蛇

前线之中，罗计几乎要跳脚骂娘了。

这陈明雍分明是心怀不轨只派给了他两万青州兵力，而且这两万青州水师都是他自己的十个营，也就是一个军。他自入这青州以来，花了这么多年的心力，才辛辛苦苦培养出来这一支嫡系罗计军，这支罗计军在整个中楚水师当中都排得上前十！没想到半年前才刚公开他与恩师庄揣的关系，就引得陈明雍如此打压，罗计就处平时再如何气沉渊海，也咽不下这口气。

直到他看到陆东谦此时中路的承压，他心底里的那口恶气才算散了——他自入这青州水师以来，从来见过此时如此狼狈的陆东谦。也只有他一手带出来的陆家军才能承受中路此时的黑云城压，无数炮火、火油、木桩、火箭如雨雪泼洒，铺天盖地，如此混乱之中却仍能见陆东谦手持令剑，面无表情地逐次堆积兵力，仿佛这手下的兵都不要钱一般。

罗计此时都不用看，想都能想到这陆东谦那冷若冰霜的神色，仿佛谁都欠他几万两黄金似的。但是连罗计也不得不承认，若非陆东谦这样能将陈明雍的细节进一步刻印进西滨城这座炼狱的将领，没有人可以抗得住中路那股压力。

而且，若非陆东谦的中路攻势不减，恐怕他们左、右两路的伤亡还要翻个番。一念及此，罗计只有暂时放下心中那股郁愤，转而加急攻势，将这股胸中郁气都撒在了红莲甲士身上。

陆东谦此时面色不改，但是一颗心却悬在半空，他不断地关注着背后不断来至身前的传令兵，干他娘的这陈明雍就是迟迟没有增兵的命令！陆东谦知道陈明雍打的是什么算盘，甚至对于整个战局他都一清二楚，但是，倘若自己这边中路有个闪失，恐怕整个青州水师得有一半都赔在这西滨城前！

西滨城的某处高楼塔防之上，骆珠华一袭猩红宫袍，她知道今天终于来了。

世人只知她是高高在上的碧游道宗第二先天长老，却不知道她的真实年纪，齐穷工只知道自他弱冠从军之时，这骆天师已然是如今这般三十风华的年岁，风韵犹存，徐娘半老。只道她是道术高深，驻颜有术，想来年纪不过一百来岁罢了。但是却是不知她的年纪比她的师尊，朱赶坡都要大了，她如今已有三百多岁，是以齐穷工叫她一句老妖婆也毫不为过。因为她本来就是半妖，只不过这件事，除了她的师尊朱赶坡，没有一个人知道。

当时灜洲荒城初见朱赶坡之时，他还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小道僮，但是这小道僮却似乎天生愚钝，与万物生灵却是亲近，当时，骆珠华尚且不知道隐匿形迹，只知道躲藏于荒城山野，狩猎为生。但是这小道僮却是将随身携带的所有口粮都递给了她，天生亲近生灵的小道僮竟然丝毫不怕她身上释放的妖气。

当时的朱赶坡说，等他长大些就来接她回道宗。骆珠华只是当一句戏言，没有说话，自小受尽人族欺凌的半妖，怎么会因为一饭之恩就轻信他人？

她生来就是罪恶，想来自己不过是当初灜洲妖族入侵红莲国留下的杂种罢了，但是她胆小，不敢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再次见到那个小道僮的时候，他已然身形挺拔，肩膀也如大人一般宽了，这次，他只是温柔地伸出手说，走，我们回家。就是这五个字，骆珠华不敢忘，虽然已经这小道僮已然是垂垂老矣的老朽了，她仍然忘不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情爱，她只知道他是她的师尊，而她会对他言听计从，也只对他一个人言听计从。这个世上没有人如他那般温柔地对她。

蓦一睁眼，骆珠华双眸已然赤红，一枚竖瞳在她的眼心处绽开，妖艳地如一枚绽放的血红玫瑰——无尽东海西滨之上，雷鸣隐约，风云渐涌，天色肉眼可见地黑沉沉压下来，半刻，天地俱静，一声源自洪荒万古的震慑龙吟自深渊似的海底响起。

这声龙吟令所有青州水师甲士都震了一下。

红莲国这是召唤出了什么怪物？

陈明雍就算早已料到，还是不由手指有些抖动，这西滨赤蛟的妖名当时几乎令整个中土东海为之神动，甚至于可以说其毁了小半个红莲国，没想到因果有报，此时竟然会为了红莲国的生死存亡再次出世。

第一反应的不是众将士，而是那临近西向海域的赤龙战舰，甲板之上的兵丁忽然感觉身子有些倾斜，手中单戟甚至支撑不住他的身体。此时，他才惊恐地抬起头，原来海浪已然如城墙般于数丈之高虎视眈眈！惊恐的神色如蚯蚓爬上他的面孔——一只似龙非似、似蛇非蛇的通赤蛟首之上布满海草，凶戾地凑到了这名甲士面前，蛟首几乎比他们的整个赤龙战舰都要大了不少，赤蛟甫一清醒，狰狞异常，一口蛟息肆虐而出，整个赤龙战舰便已然化为火海，整个漆黑夜海都被这股蛟息照亮如白昼，炽烈的火光几乎令整个西滨海域映上了夕照海天之景。

陈明雍没有如澹台照预料之中那般立即召出上古苍螭，反而逆其道而行，派出了四艘赤龙战舰，硬生生地朝那赤蛟凶狠地冲撞而去，以卵击石地想要围困住赤蛟？

骆珠华眉目紧皱，她不知道陈明雍这打的什么算盘，难不成真的病急乱投医？竟然想要弃车保帅地保存青州水师的大部分剩余兵力，壮士断腕地想要舍弃这四般赤龙战舰？

痴人说梦不成？

骆珠华虽然是道妖同修的半妖，一身修为非比寻常，非寻常境界可比。但是这沙场之事却不是自身修为境界就可以决定的。齐穷工此时看着陈明雍这取死之道，眉头也不由皱起，虽然他不是一介修真之人，不懂得这陈明雍究竟留着什么样的后手，但是以陈明雍年少便克风火三城的军略事迹来看，陈明雍绝对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从这一点来看，陈明雍绝对不会做出无谓的牺牲，而且这牺牲越大，则说明陈明雍的所图更大。

但是这四艘赤龙战舰并不是那般愚蠢地朝上古赤蛟冲杀而去，反而以一种诡异的轨迹，与这赤蛟做着将引将迁的一个动作，这一点很难看出来，骆珠华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戏法，但是这赤龙战舰的战甲防护非同凡响，上面有着墨家方士的禁制符箓，结制禁言，对于赤蛟的凶猛攻势，赤龙战舰虽然摇摇欲坠，但是仍一气尚存。

陈明雍以秘术远望战场，半晌，才会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那赤蛟的凶戾程度远超他的预料，一部赤龙战舰的研发及生产造价在一百万两白银左右，原本他只打算派出三艘赤龙战舰与那赤蛟纠缠，但是没想到这赤蛟甫一出水就已然吞没了一般赤龙战舰，而且不得不加派两部战舰入战。

陈明雍面显淡定，右手稳定地挥了两下，旁边的击鼓传令兵不由再次咽了一口口水。这看似平淡的两次挥手，就意味着两部蒙冲战舰的入场，这个时候就算是蒙冲大舰，恐怕也拖不了这赤蛟一炷香时间吧。

澹台照神色不动，内心却是惊涛骇浪，陈明雍此番下令，蒙冲大舰的出击比他预料的要早了半炷香的时间。

蒙冲大舰的真正杀力在于鱼龙核雷，虽然此次负责纠缠赤蛟的赤龙战舰也配备了小型的鱼龙水雷，但是和蒙冲大舰上专门配备的鱼龙核雷不可同日而语，威力和成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轰——赤蛟在水域海涛之中神出鬼没，但还是被蒙冲大舰的一颗鱼龙核雷击中，顿时波浪滔天成数里浪墙，而这浪墙之后是无尽的愤怒龙吟，显然这一下令赤蛟动了真火。蒙冲大舰没有如红莲军方所想的那般猛裂进攻，反而出乎意料地灰溜溜就远逃逸。

齐穷工看着蒙冲大舰的反向操作，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次，红莲军方一直视这西滨赤蛟是绝密计划之一，是以，只是以城防工事防御为主，并没有将红莲军方最为核心的五艘红莲大舰派出，原因只有一点——赤蛟的杀伤力太大，此时根本不分敌我，就算是朱赶坡真身在场，也无法控制这赤蛟的攻势转向，为了降低最大的损伤，三艘红莲大舰都在西滨城防事的东边防风港里，那里是红莲军方的要塞之一，绝对不会有中楚军力威胁，就算中楚军力有所针对，也有足够的军力进行反击。

此时赤蛟神智已失，蛟龙之属皆有逆鳞，赤蛟此时显然已被触及逆鳞。齐穷工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妙，但是却又摸不清头脑，面对这已至中年的陈明雍，齐穷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英雄迟暮之感，这丝感觉令他很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