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山泽记 第六十一章 朱赶坡

东海流珠屿

朱赶坡人如其名，并没有什么架子，一袭月白蓝衫，宛如辛苦耕地数十栽的老农，脸上的皱纹犹如万千沟壑爬行，如果凭第一印象来看，怕是会以为他的指缝里还有细腻黄泥。

见陆亢行此大礼，朱赶坡相对蓬散的雪白花发胡乱簪束，一双眉眼迷离眯起，似乎都看不清来人，声音低沉，却如镇昆仑，风雪不动：“陆老儿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死了也能瞑目了。”

“掌教谬赞了。不知朱掌教此次千里分身而来，所为何事？”

“都被打到家门口了，敝舍的门扉都要被踹破了，俺这老农总得出来看看，就算拼着最后一口气，也得守着这最后的一亩三分地，小亢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陆亢也不抬头与这朱赶坡直视，只是拱手低头道：“当年红莲大军浩浩汤汤，席卷中楚渤海郡国，数十万百姓门扉被破。这些事，相信朱掌教与在下都是出世人，不该问，不该管，也不该妄加论断。渤海郡国与赤霄关相距不过五百里，这五百里近得赤霄关外的天王山两大天王齐出，当初三大道首掌教之一的太和白龙道人与黄山之巅的青莲剑仙以各自身死道消的下场拼得玄嚣天王、羽化天王的重伤，使其不得不败退于天王山，中土百姓才得以幸免于难。既然当初朱掌教未曾管，现在也理应不管。朱掌教，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阵低沉的如风吹破旧门窗的笑声自朱赶坡的喉咙里发出：“伶牙俐齿，和陆老儿一个德行。可是俺一介粗人，和你们这些中土读书人讲不到一起去。相信在此时的流珠屿上，没有人能挡得了俺杀那澹台王。”

话语轻描淡写，字里杀机毕显。

陆亢俯首得更低了：“恭喜朱掌教道境圆满，神游大道得证。”

朱赶坡一双昏浊老目静静地低头看着陆亢，半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抬起手，陆亢如临大敌，猛地抬起头，一双剑目死死地盯着朱赶坡，却发现周身竟然如遇冰封，半点动弹不得。朱赶坡右手轻轻弹指，就像弹出耳中多年沉疴一般，流珠屿的前线危山之壁，足足十余丈高的东海之水逆流倒灌，瞬间这危山城壁如遭万千巨弩千钧怒撞！轰隆的浮天巨声连绵不绝，流珠屿的一众飞禽走兽如逢世间末日，四散奔逃！

流珠屿号称可挡可挡百万师的危山城壁瞬间塌了一小半！

朱赶坡背拱着手，在东海浪水余波之间，渐移莲步，三步之间，陆亢已然看不见其身影，原来早已消失不见。

陆亢缓缓地抬起头，脸侧的冷汗此时才敢缓缓流下。

三大道尊之一，威力至斯，难怪敢和李曦和叫板近百年，这还只是一道分身，倘若真身前来，恐怕这流珠屿就要在他手下覆灭了。

别说陈明雍，就是陆亢也从来没有见过道尊之威，平生还是第一次见。陆亢不是凡夫俗子，剑仙威慑他也见过，但是比上这朱赶坡，还是差了一线。朱赶坡来这流珠屿这一趟，意思再明显不过，但是道尊圣人，性情异于常人，要说不讲理起来，陆亢也是半点办法没有，他也不敢断定这朱赶坡会不会不顾世俗规矩，越礼而杀了这澹台王，那样的话，中楚东征也就不战而败了。

但是这朱赶坡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就从这一点来说，陆亢心底已然宽慰，因为这样有这样的道尊圣人坐镇红莲，大局已稳，妖族势乱又多了一分难度。但是这危山城壁的坍塌也是一种警告，东征红莲，不宜做得太过火，否则这朱赶坡恐怕不会袖手旁观。

像李曦和、朱赶坡这种占据一国道教气运的集大成者，不可以常理揣度，就算是至境天人也有可能败于他们手下，这些道尊圣人与宗主巨擘又有些不同，比如秦朝云绝对不会是李曦和的对手，秦朝云的武道境界或许已经李曦和相去不多，但李曦和占据了中楚东道教龙脉大势，其中之气运底蕴之深，只会令人叹为观止，连名剑第四的炽寒剑都被封藏于正宗山，而道藏教也有这个底蕴珍藏这柄名剑而非滥用。

但陆亢也至少有一点是心宽的，朱赶坡愿意来这一趟，说明其与瀛洲妖族确实没有直接性关联。之所以派出的是一道分身，是因为朱赶坡此时还处于神游太虚之境，虽然道行已然圆满，但是出关还是需要是一些时日，这时日长短就说不好了，平行位面的一日，可能就是中土凡间的一年啊。

见朱赶坡走了，陆亢转身就回中楚大营。

而之后几日内，原本平静的中楚大营来了几位稀客。宇文复的副帅营帐之中来了几位罕见的贵客——东林书院来使。听闻当时宇文复穿着一身寝衣，衣裳不整地就半夜出来迎接了这几位东林书院的贵客，剑道首座丁融意、棋道首座吕方圆。

当时正值半夜，正是危山城壁被毁去小半的第五个夜里，东林书院就奉院主费冠中指令，来了三十六位传道首座的其中二位。来头可谓不小。虽然东林书院名上有传道三十六，但是实际上有一半及以上的传道舍都空悬着，因为费冠中一直都秉持着宁缺毋滥的宗旨，三十六传道水平没有入他法眼的，统统不能领首座之职。而这剑道首座丁融意年少之时便名震明州，如今三十年已过，其剑道修为几何，世人根本不知道。而这位棋道首座吕方圆虽然相比之下显得有些中庸，没丁融意那么天赋异禀，年至五十才当于这棋道首座，却也棋艺谋略精湛，听闻其年轻之时一直在明州慕容阀当一个小小的幕僚，直至近期才良禽择木，傍上武夷张氏这棵明州巨木，最终平步青云，凭着棋道之艺登顶这棋道首座。

听闻当时费冠中只是笑着点评了这吕方圆：“吕先生学识博闻，一口天，一口地，囊括宇宙，包罗万象啊。”外人都只道是夸赞吕方圆这名字取得好，但是实际根底就只有吕方圆自己知道了。

宇文复作为堂堂明州牧，从镇中楚六州之一，是典型的封疆大吏，在此之前，吕方圆也曾听过宇文复的一些事迹，其出身于乡野之间，自幼苦读，但是读书也不算很厉害，多次受举荐，年至近三十才开始担任中州府吏朝请官，而后从六品承议郎，而后也不知是被中楚太师庄揣看中了哪一点，竟然撤了他的文职，从武将七品致果都尉开始做起，但是之后，他年至四十，一路顺畅得近乎惊人，从六品亲勋翊卫旅帅、从五品奉车都尉、四品折冲都尉都做了个遍，直至官拜从二品大都护兼青州牧，几乎是左右逢源，官运亨通的代表了。就算是做了庄揣的乘龙快婿恐怕也没这么好的待遇吧？

但是这宇文复偏偏做到了，要说这个全是运气，吕方圆也绝计不信的，因为他也是这一类人，他知道当初为了傍上明州慕容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人脉情分，但是没想到一直寂寂无名，运气不佳，不受重用，为了等武夷张氏这个机会，他足足等了十几年。但是吕方圆比之宇文复来说，不过是底层摸爬滚打的蝼蚁罢了，他尚且如此，更何况宇文复呢？但是当宇文复身着一袭寝衣亲自前来迎接丁融意与自己的时候，吕方圆便知道这人果真不愧是一代宦海浮沉的鳌头人物，能如此放低身段，果然万事谨慎得吓人。

吕方圆当然知道这宇文复如此放低身段，如此卑微的原因不是他们这两位还不够看的剑、棋二道首座，而是东林院主，当今中书令费冠中。

此次东林书院得以入主宇文复帐中，澹台羽立是知道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中楚东征大军已然驻军流珠屿五月之久，耗费的钱粮何止百万，除了一次大会战取得了上乘战绩，大大小小后续的试探性交锋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连前线防御的危山城壁都塌了一小半，费冠中、钟参识、庄揣这几只老狐狸又怎么会袖手旁观呢，宇文复这只小狐狸倒也还没有什么机会暗中使坏，不过他此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不用使什么阴谋诡计，喏，这费冠中就自然而然以出师不利、战局停滞不前为名派东林书院入主了宇文复的副帅营帐，宇文复当然乐得其成，就此与费冠中深搭些线。毕竟，肥硕明州之侧卧着澹台羽立这尊大佛，宇文复总有些施展不开，倘若这澹台羽立东征军权旁落，自然落不到别人身上，为何不乐见其成呢？

所以宇文复看到丁融意和吕方圆入帐，自然也是真正的笑意满面。

翌日中午，宇文复正在为眼前这两位贵客接风洗尘，而澹台王则以军要为由，没有出席。只见宇文复笑着举着杯中之酒：“丁先生、吕先生，本帅得二位相助，此次必定可以得胜而归，早日凯旋，这杯酒就当本帅为二位接风了。”说完，一饮而尽。

丁融意一向不太擅长这些宾客之礼，便坐在次宾席，而吕方圆显然要熟稔得多，忙和丁融意举杯道：“多谢大帅款待，得大帅如此多礼，真的折煞在下二位了，在下自罚三杯，略表歉意。”说罢，吕方圆便快饮了三杯，丁融意也不做作，三杯水酒下肚之后，也以空杯示意。

宇文复不由拍手叫好。这吕方圆不愧是混迹于众多幕僚之间，明显要圆滑得体很多，心思玲珑剔透，其自罚三杯是为得体，但是这一声“大帅”叫得就深入人心了。

“听说最近危山城壁因多年失修而坍塌，阵前坏事，澹台王还斩了一位看筑危山城壁多年的前线临事，不知传言是否为真？还请大帅贤明解惑。”吕方圆刚好趁着酒兴顺势提起。

宇文复不露声色地干笑了两声，避重就轻地道：“是有这么一说来着，听说这澹台元帅也很是雷霆震怒啊，至于其中原由，本帅就不知了，哈哈。”

丁融意眉眼一动，也就会意了，看来暗中秘闻那碧游掌教朱赶坡出关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