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裂痕的光 第六章

三个月后，顾晓钰终于摆脱了拐杖，医生说她虽可以自己走路了，但还不能剧烈运动。

清明节，顾晓钰坐了四个多小时的动车来到沈悦老家，沈悦的父母由于过度悲伤，头发早已泛白，他们看着格外苍老憔悴。

进了家门，顾晓钰坐下后，沈悦妈妈给她倒了杯热水，语气疲惫地说：“晓钰，我知道你是我家悦悦生前的好朋友，她常跟我们提到你，你清明节有心来看她，我们很感动，谢谢你。”

顾晓钰心怀愧疚地说：“叔叔阿姨，其实我这次来是跟你们道歉的，我对不起沈悦，那天我就不应该让她陪我去家具城的，是我害了她，也害了你们一家人，对不起。”顾晓钰心痛至极，她突然站起身跪在二老面前，也许只有这样她心里才感觉好受些，沈悦爸妈忙上前把她拉起身。

沈悦爸爸说：“你千万别这样做，你这样我们心里更难受。”

沈悦妈妈抹着眼泪说：“叔叔阿姨不怪你，我们知道你也是受害者，都是那个司机的错，姑娘，你别那么自责了。”

三人在客厅里哭着、安慰着彼此。顾晓钰已经独自煎熬了几个月，她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残忍的事实，沈悦回不来了，她是真的死了。

潮湿阴暗的客厅里，古旧脱皮的皮质沙发散发出发霉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寂寥和悲伤。

顾晓钰问沈悦父母：“叔叔阿姨，沈悦在那边还留了辆车，你们准备卖掉还是运回来自己用呢？”

沈悦父母都不会开车，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卖又舍不得卖，运回来也没地方放。

沈悦妈妈调整好情绪说：“悦悦走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的那台车。”

沈悦爸爸叹了口气说：“你说我们老两口哪会开车啊，就算运过来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这辆车悦悦其实没买多久，车还新着呢。”

妈妈一听这话就酸了鼻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爸爸只好拍着她的背默默安慰着。

妈妈无奈地说：“实在没办法就卖了吧，也只能卖了。”

顾晓钰说：“叔叔阿姨，要不我先帮你们看着她的车，顺便帮忙卖掉，卖车这事情就交给我吧。”

沈悦爸爸说：“这太麻烦你了，我们不希望过度打扰你的生活，你能来看悦悦我们已经很开心了。”

顾晓钰摇摇头说：“不麻烦，我心甘情愿的，让我替你们做点事情吧。”

沈悦父母心生感动，他们和顾晓钰又聊了些生活上的事情。

沈悦妈妈看时间不早了便说：“晓钰，我带你去悦悦的房间看看吧。”顾晓钰起身随沈悦妈妈进了沈悦生前的房间。

沈悦妈妈说：“这是她从小到大住的房间，桌上有本相册你可以看看，这些整理了很久，哎，好了，我们先去准备晚饭了。”

“阿姨，需要我帮忙吗？。”

“别别别，我们来做饭，你好好坐着。”

沈悦的的床、桌子都收拾的干净整洁，衣橱里的衣物也原封不动地挂成一排，吉他立在墙角，通身没有丝毫落灰的痕迹，这一切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沈悦还活着。

桌上有一本厚厚的相册，她打开相册发现相册里全是沈悦从小到大的照片，顾晓钰缓慢翻看每一张照片，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沈悦的成长过程，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地落在相册上。

苦命的父母已经很久没和女儿一起吃饭了，晚饭时沈悦妈妈一直给顾晓钰夹菜，她怕顾晓钰嫌她脏，特意换用了公筷。

“晓钰，你多吃点肉，女孩子太瘦了也不好。”

“谢谢阿姨，你们也多吃点。”

“以前悦悦整天喊着要减肥，这不吃那不吃，我就老拿这事说她，你们这些女孩子啊，哎。”沈悦妈妈回想起沈悦在世时的点滴往事，嘴角露出一种悠远又幸福的微笑，可回神看到桌上少了一双碗筷后，妈妈的脸色瞬间黯淡了，她极力克制悲伤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疼。

其实顾晓钰的饭量很差，她晚上基本不怎么吃饭，可今晚她配合沈悦父母吃了很多肉和菜，一方面是为了安慰他们思念女儿的心，另一方面当是替沈悦在吃，沈悦一定在某个地方想念着家里的饭菜吧。

顾晓钰晚上住在沈悦妈妈收拾出来的次卧里，第二天清晨她就醒了，她的睡眠质量这段时间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可能跟心情有关系。

清明节当天下着濛濛细雨，上午，沈悦父母带顾晓钰去了墓地，那里存放着沈悦的骨灰。墓地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坐公交过去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来扫墓的人很多，他们三人沿着台阶走到墓地，这个墓地规模不算太大，但环境清幽，四面被绿色植被包围。由于下着小雨，天气阴冷潮湿，这墓地显得凄凉萧瑟。

妈妈一面擦着沈悦的墓碑一面说：“悦悦啊，爸爸妈妈来看你了。”

顾晓钰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沈悦，她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说：“沈悦，我来看你了。”

恍惚、呆滞、悲伤，这种天人永隔由内散发的寒冷刺痛着顾晓钰，她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着，仿佛听到了沈悦在她耳边的笑声，一时不知道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人在直面悲伤时总不愿意相信事实，可流出的眼泪已说明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痛哭了多久，沈悦父母一直陪在她身边，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顾晓钰答应沈悦每年都来看她的父母。

“沈悦，你不要担心叔叔阿姨，我会替你来看他们的，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啊。”

眼看雨越下越大，他们终于离开了墓地。

当天下午顾晓钰就坐高铁返回了，临行前沈悦父母给她装了自家做的酸豆角和腊肠，顾晓钰推脱不掉只好都带走了。

高铁到站后，顾晓钰打车回了家，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没想到这边也下起了雨。顾晓钰把酸豆角和腊肉放进冰箱，又打了沈悦妈妈的电话报了平安。

一路舟车劳顿，顾晓钰实在没有胃口吃晚饭，干脆冲了个热水澡漱，早早睡觉了。

清明节过后，天气开始逐渐回暖。这天上午阳光明媚，她去了一趟家具城对面的停车场，沈悦的车一直停在那里。

这辆车经历了几个月的风吹日晒，却永远等不到自己的主人了。

沈悦爸爸把车钥匙交给了顾晓钰，这把车钥匙曾经沾过沈悦的鲜血，后来被擦拭干净了，顾晓钰揣着车钥匙，心情沉重地站在车前，这辆白色的小车已经变成灰头土脸的孤儿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她不敢来这里，却还是来了，她更不敢看那条马路，那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怎么办？”顾晓钰自言自语道。

车要清洗，可如何挪走？顾晓钰不会开车，这是她最后悔的事情，沈悦曾逼着她一起报驾校学车，可顾晓钰纠结来纠结去还是没学成。此时，她看着这辆心酸的小白车茫然无措。

顾晓钰终于想到了好办法，她在网上找到几家距这儿都不远的洗车店，一家一家打电话问老板是否可以帮忙把车开到店里去，可基本都是拒绝，没有哪家店的老板有那闲工夫做这件事，何况洗车就几十块钱，捞不到什么油水。

顾晓钰接连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几乎不抱希望地拨通了下一个电话。

一个年轻的男孩接通了电话：“喂你好，易新洗车美容店。”

“你好，是这样的，我现在在家具城对面的停车场，请问可以帮我把车开到你们店里洗车吗？”

“不好意思，我们这边没有这项服务。”

“我可以多加钱的，能否帮帮忙？”

“小姐，实在不好意思。”

顾晓钰已经心如死灰，又是同样的答案，她都懒得再说下去了。

“谁啊，什么事情？”

顾晓钰听到电话那头有另一个男人和这个年轻男孩在交流的声音。

“她说能不能帮她把车开到我们店里洗车。”年轻男孩虽然捂着话筒，但顾晓钰还是听到了。

“喂，你好。”另一个男人接过了电话，他的声音比刚才那男孩的声音成熟低沉一些。

由于顾晓钰心情着急，她没听出这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你是老板吗？”

严律突然顿住了，他的表情有些吃惊，又有些难以置信。

严律问她：“对，请问你有什么事？”

顾晓钰恍惚间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可她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你是，顾晓钰吗？”严律试探地问了一句。

顾晓钰不再怀疑，他确实是严律，也不奇怪，因为他曾在除夕夜就说过自己开了家汽车美容店。

“我是，你是严律吧。”

“对。”

两人简短的对话后，顾晓钰一时语塞。

严律问她：“你让我们帮你把车开到店里洗车？”

“嗯。”

“骨折还没好？”

“不是，已经不用拄拐杖了。”

严律有些奇怪，他从没遇到过要求帮忙开车去店里的客户。

顾晓钰直白地说：“我可以加钱，你们帮帮忙可以吗？”

严律想了想说：“车停在哪儿？”

果然，钱可以解决任何事情，顾晓钰这么想着便告诉了他地址。

严律是从店里打车到这个停车场的，他在停车场转了一圈后终于看到了顾晓钰。顾晓钰穿着宽松的卫衣和牛仔裤，她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温柔的丸子，前额刘海朝两边撇。

“顾晓钰。”严律朝她打了个招呼，他看到她时心里微微一惊。

顾晓钰朝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除夕夜之后他们几乎断绝了来往，严律记得她把他已经删了，这意味着她并不想和他再有任何联系，而这次莫名又突兀地见面是毫无预兆的，他们双方都显得陌生且不知所措。

严律礼貌地问她：“伤已经好了？”

“嗯，差不多了。”

两人在车前沉默地站了会儿。

顾晓钰摊开手掌说。“给，车钥匙。”

严律从她手心里拿过车钥匙说：“你怎么不开？”

“我不会。”

“不会？”

“这是沈悦的车，我不会开车。”

严律听她这么说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他绕着车身检查了一遍，顾晓钰问：“怎么了？”

严律说：“我检查一下，看看车胎。”他开了车说：“先通通风。”

两人在车旁又站了会儿，他们并排站着时，顾晓钰才发现严律比她高出那么多，顾晓钰身高一米六，她在他身旁仿佛就是一个小矮人。

他们并未多寒暄，仿佛只是公事公办，严律看通风差不多了便说：“进去吧。”

“嗯。”顾晓钰回了声。

两人坐进车里，车里还有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道，这是沈悦的味道，顾晓钰感觉鼻尖一阵酸涩。

“我先去给车加油，油不够了。”严律说着踩下油门转动了方向盘。

“油费我给你。”顾晓钰面朝窗外说道。

严律没接她的话，没一会儿车就开到了加油站，车加满油后顾晓钰准备下车付钱，严律下意识按着她胳膊说：“坐着。”

他说话简短有力，顾晓钰注意到他修长、指节分明的大手正按在她胳膊上，反应过来后严律已用另一只手付好了钱。

车子重新驶进道路，十几分钟后就到了易新洗车美容店。

严律简短礼貌地说：“你先下车。”

顾晓钰下车后在院子里等他，严律把车开进了洗车室，几个穿工作服的男孩围了上去，严律下车后交代了他们几句。

他迎着阳光走到顾晓钰身前，他说话还是那种客气的语气：“休息室坐会儿，很快洗好。”“好。”

说是休息室，其实就是一间普通的房间，只不过墙体更换成了玻璃，变成了一个光线充足的玻璃房，两张黑色沙发中间摆着一张长木制茶几，看着老气横秋，休息室里有饮水机、空调，沙发边立着一个铁网的书架子，书架子上面摆着几本汽车杂志。

此时休息室里空无一人，室外的院子里有几个男人在抽烟聊天，顾晓钰坐在沙发上，严律说：“你先休息会儿，我有事忙。”他说话总是客气又简短。

顾晓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顾晓钰透过玻璃墙看到了严律，他进门后往茶几上放了瓶果汁说：“喝吧。”

顾晓钰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就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