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裂痕的光 第三章

“别跳！”

男人惊恐低沉的吼声撕破了寂静晴朗的早晨，顾晓钰被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下窗台，她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左脚因站不稳而险些摔倒在地，男人的臂膀支撑住了她，闻声冲进病房的护士见状赶紧锁了窗户。

大家都吓得够呛，顾晓钰瘫软地坐在病床上，她正满眼通红愤怒地看着救她的男人，为什么又是他！

小护士惊魂未定，她忙对男人说：“你帮忙看着她，别让她乱来，我去叫医生。”

男人紧锁眉头说：“别自杀。”

顾晓钰痛苦地说：“她死了，是我害死她的，你不应该救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男人沉默了，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人在极端痛苦时是不会听进去任何话的，痛苦只能靠煎熬、靠自渡，能熬过去就能见到光明，熬不过去就一辈子活在阴影中。

“凭什么我要活着，沈悦死了，你救我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得救的是我。”她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着。

男人一如既往的冷静，他话：“别想着死了，好好活着。”

护士和医生都已经进来了，他们你一句我已经地劝着顾晓钰，可她全然听不进去话，满脑子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医生忧心忡忡地给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跟着医生来到病房外的长廊上。

“她不愿意联系她的家人，我倒不是担心她的伤，骨折能养好，可心病难医，我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抑郁，很危险。”

“刚才如果我晚来一步，她就跳下去了。”

“是啊，她有强烈的自杀倾向，我建议还是要让她的家人带回去，最好到精神科看看。”

病房中突然传来一声嚎啕大哭，她的压抑和痛苦猛烈地爆发出来，护士在床边安慰她，医生走到病床前心疼又无奈地看着她。

男人从始至终靠在墙上不说话，他默默戴上鸭舌帽，藏在阴暗中的眼睛里透着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

医生不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顾晓钰身上，他还有其他病人要顾，等医生和护士离开后，病房就只剩顾晓钰和靠在墙上的男人了。

顾晓钰哭得喘不过气，她哑声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她有多好吗？她对我那么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死，我还答应请她吃午饭，怎么人就突然没了呢，你救我干什么！为什么不去拉她一把，你应该救她啊，她的人生那么精彩，我算什么啊，老天为什么不让她活下来。”

男人静静听她哭着，听她喋喋不休又无力地诉说，他偶尔瞄一眼窗口，提防顾晓钰随时可能控制不住情绪做出什么冲动行为。

他轻声说：“医生建议你家人过来接你回去。”

顾晓钰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

“你家人不在这里？”

顾晓钰又缓缓点了点头。

男人出去接了通电话，他对吧台的护士说：“你好，我有事要先离开，那个病人你们注意点，小心她做出过激的事情。”

顾晓钰害怕医院联系上自己的家人，当天就办理了出院。

离开医院后，顾晓钰左手拄着拐杖一跳一跳艰难走在路上，总有路人回头看她，她却显得心不在焉，其实她也并未走多远，她太过瘦弱，体力早已不支，即使晴光万里，她的天空一也是片灰暗，太多事情打击她，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好好活着，谈何容易？

从医院方向跑过来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特别高，他戴着鸭舌帽，在人群中很显眼，顾晓钰吃惊地看着这个逐渐靠近的身影，直到他停在她身前，她才相信这不是幻觉。

“想着你应该走不远，果然找到你了。”

顾晓钰说：“有事吗？”

他从口袋掏出一张卡片说：“你身份证落病房抽屉里了，护士联系不上你，说你手机关机，于是就找到我了。”

顾晓钰不方便伸手，想用嘴刁走身份证，他把她的身份证塞进她羽绒服口袋里说：“放口袋安全。”

顾晓钰什么都没说，甚至没看他一眼，自顾撑着拐杖一瘸一跳往前走，前面公交站台有椅子，她想休息一下，顺便打辆车回家。

男人看着她瘦瘦的背影和费力撑拐杖的模样，大步绕到她身前问：“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顾晓钰红肿着眼睛，她这段时间哭太多了，满脸已是疲惫不堪，她把很久没洗的头发盘在脑后扎成潦草的马尾，她语气冷淡悲伤地说：“不用。”

男人还没开口，顾晓钰接着说：“其实，我不会感激你救了我，活着使我更痛苦，我更不会感激你因可怜我而屡屡帮助我，你就当我忘恩负义吧，或者当我死了也行。”

男人的眼中又出现了之前有过的复杂情绪，过往的回忆撕开了他掩埋在心底的伤疤。

顾晓钰不喜欢他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是装模作样的可怜？虚假的同情？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畸形的想法，这个男人不会是想借着救人的名义有目的的靠近她吧？

“先生，我之前欠你的钱都还你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她的语气并不友好，因为她的心思完全不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她早就厌倦了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

他没有要生气的迹象，正常人被救起码会说些感谢的话，她却一句都没有，男人点了点头。顾晓钰刚准备走，他突然开口说：“好好活着，别再随便自杀，我只能救你两次，你再不惜命我真没办法了。”

顾晓钰眼眶中含满了泪水，她朝他恶狠狠地瞪着，可男人没理会她这种“毫无感恩”的回馈，转头离开了。

顾晓钰打车回到家，平时上三楼是轻轻松松的事情，现在她却犯了愁，只能一级一级往上蹦，上到三楼时差点累断气，在沙发上休息了好久才缓过来。

手机充满电后她翻看着信息，她和沈悦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了下着雨的周二，强烈的窒息和痛充斥着她的心，她恨恨地用打绑了石膏的腿，眼泪再一次决堤，这些年她被婚姻背叛，最好的朋友因为她的缘故车祸丧生，自己顶着骨折的身躯无法生活和找工作，所有的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仿佛置身在迷雾中的森林里，看不到出路。

时间过半个多月，下午四点多，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孩子朝洗车室喊道：“严哥，你手机响了。”

此时院外的汽车排成长队等着洗车，快到年底了，洗车生意变得特别好，这个被称作严哥的人正跟一个洗车的车主沟通汽车内饰布置方面的问题。

他听到员工喊他，回了句：“稍等，来了！”

他走进办公室时手机还在响，这是一个他不知道的陌生电话。

“喂，你好，哪位？”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他又问了一遍。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女声：“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他听到这声音时突然恍惚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顾，顾晓钰吗？”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嗯。”

他突然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感觉不可思议。

“你，你怎么听出来是我的声音？”顾晓钰尴尬地问道。

他也略尴尬地说：“不知道，感觉像。”

两人都尴尬的沉默这，他先开口问：“你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打错了？”

顾晓钰无奈地说：“能帮我一个忙吗？”

电话里陷入片刻的沉默。

顾晓钰听电话那头没声音，只好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她身边没有朋友亲人，做了许多思想斗争后才拨通了这个男人的电话，要不是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愿意找他。

他问道：“要我帮什么忙？”

顾晓钰把刚准备挂断的手机又拿到了耳边。

“我家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断电了，可其他家里都有点，应该不是统一停电。”

“家里没人吗？”

“嗯，就我一个人。”

“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过去看下。”

说实话，顾晓钰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毕竟之前她对他的态度很恶劣。

汽车美容店到顾晓钰家的距离并不远，开车20多分钟就到了，他在小区里绕了一会儿才找到了她住的楼栋，停好车后一口气跑上了三楼。

顾晓钰听到敲门声后艰难地蹦到门口开了门，站在门口的高高的男人让她有些莫名紧张，他们其实并不算很熟，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救了自己两次，应该不算是坏人。

严律这次没戴鸭舌帽，他发现顾晓钰和在医院时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她的长发剪成了齐肩的中发，脸上貌似有了血色，不像之前那么惨败，但依旧很疲惫的样子，应该是悲伤过度导致的，她的胳膊和腿上打着石膏，人看着特别清瘦。

他们望着彼此，神情都有些尴尬。

他问：“我要换鞋吗？”

“不用了，我家没拖鞋，你就这样进来吧。”

严律进门后看了眼这个紧凑的小房子，虽不大却干净清爽，他直奔主题问道：“怎么会突然断电的？”

“我不知道啊，在厨房烧水的时候突然跳掉了。”

他发现她是一个缺乏生活常识的人，按理说一个人生活久了不应该不懂这些事情的。

“我知道了。”他说着走进厨房看了眼水壶下面，台面上满是水渍，他转身对她说：“没事的，跳闸了，你家电闸在哪儿，我去看看。”

顾晓钰指着客厅边的冰箱说：“就在冰箱后面的墙上。”

他轻移开冰箱，对着电闸轻松操作了几下，“滴”得一声，家里来电了。

“搞定，以后记得烧水的时候，这下面水渍必须擦干，一定要保持干燥，不然很容易漏电跳闸。”

“哦，是这个原因啊。”

砂锅里的排骨汤正在咕嘟嘟冒着热气，空气中满是浓郁的肉香味，他看她脸色阴郁，打破沉默说：“你在炖汤啊，这样多好，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离开的人我们永远放在心里。”他知道她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可除了熬别无办法，他太了解这种感觉了。

顾晓钰眼睛泛着红，她急忙把头扭到一边，生怕他看到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

她收拾好情绪后说：“你不懂，其实活着的每一天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人死不能复生，我很遗憾没能救到她，希望你节哀，但你要想想还活在世上的人，比如你的父母，所以不能说没有意义。”

“算了，有些感觉你不会懂的。”

他一字一句说道：“我能懂。”

顾晓钰把他的话理解成了假模假样的同情和可怜，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你永远不会懂，除非你亲眼看着重要的人惨死在你面前！”这句话说得很毒，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严律原本冷峻的脸此刻变得异常阴沉，像裹了一层浓厚的乌云，这话像把锋利的刀插进了他结痂的伤疤里，伤疤下面溢出了血，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比如煲汤、吃肉，那就是意义，伤痛需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愈合，但不管多久，总有一天你会释怀，要学会放过自己。”

“行了，你别说心灵鸡汤了。”顾晓钰抹了把眼泪冷漠地说道，严律走到她跟前说：“别再轻易寻死了，我觉得你朋友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她肯定不想看到现在这样的你。”

顾晓钰想起刚和徐梁商量离婚的那段日子，沈悦几乎天天陪着她，她抱着沈悦没完没了地哭诉，沈悦不厌其烦地安慰她，告诉她日子还长，只要好好活着什么都不是事儿，不要为一个渣男搞得自己半死不活。

没有人比顾晓钰更懂沈悦是什么样的姑娘，沈悦永远热爱生活永远积极向上地在这个城市奋斗，别人觉得沈悦是没感情的女强人，却看不到她大大咧咧的笑容下隐藏了多少苦，一个外地小姑娘从销售做到主管，自己省吃俭用存钱买了心仪的小车，每个月还给父母寄钱，她对朋友总是那么仗义。。。。。。顾晓钰想起这些就想哭，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么好的人，老天为什么要带走她。

“顾晓钰，你给我好好活着，听到没，别整天要死不活的，只要活着什么都不是事儿！”

沈悦的话在顾晓钰的脑中反复循环着，她知道沈悦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可这实在太难了，她要慢慢拾起破碎的自己，一片一片重新粘合起来。

顾晓钰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眼泪划过脸颊。

时间已经是五点多，排骨汤还在锅里咕嘟嘟炖着，严律朝厨房里面看了眼说：“别忘了关火。”

顾晓钰抬头问他：“打扰你上班了吗？”

“没事，我店里我已经招呼过了，他们有事会联系我。”

“你开店？”

“一家小汽车美容店而已，离你家不远，你做什么的？”

顾晓钰苦笑了声，她曾是幼儿园的舞蹈老师，那也只是曾经，现在一无所有。

“我没工作，失业。”

他听她这么说也不再多问，看时间不早了便说：“好好养伤，我先走了，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

顾晓钰在他出门前问：“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严律回头惊讶地看着她说：“我从没告诉过你名字吗？”

“没有。”

“我叫严律，严于律己的严律。”

严律离开后，顾晓钰撑着拐杖挪进厨房，排骨汤已经炖好了，她揭开锅盖，一股香喷喷的热气扑了出来，她口中默默念道：“严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