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二十九章 湖边小屋（二）4

电话挂断后我独自留在混乱的思绪里。我相信同学所说是真实的。他没有理由欺骗我。但两个小孩又讲出了那样的故事。那么的血腥又那么的相似，似乎也不像是虚假的。更何况，在两个故事里都提到了妻子怀孕两周这个正确信息，案发时间也基本吻合。再联想到两个孩子说话时的神情，这种真实感就愈发深刻。可在其他方面他们的故事又与事实大相径庭。这种矛盾使我煎熬。相反的力量可以撕裂身体，相反的观念可以撕裂理智。尤其在一个阴暗狭窄的地下室中，这种撕裂感就愈发清晰。压抑的氛围加剧了理智所遭受的痛苦，黑暗的环境让理智无从逃避。为了让大脑得到一丝喘息，我匆忙逃离地下室。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返回一层时，听见有声音从二楼传来：

“您是说不同的人他们的性别与生死都可能不同吗？”

“不，是同一身份的不同个体，在它们身上出现多种互相矛盾的属性。这些属性未必是叠加在同一个个体上的，也可能是分化在不同个体上的，但它们同时被一个身份所统摄。是‘一’分化下的‘多’。当然我所说的这些也仅仅是一个有点让人费解的假设。”

这不是我收到邀请信那天电视里播放的科普节目吗？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把二楼大卧室里的电视机打开了？由于刚刚我一直在地下室，所以没有听到上层建筑里发出的声响，而现在，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这听起来确实太让人难以理解了。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您说的这种状态呢？”

“我们回忆一下在‘薛定谔的猫’理论中，猫的生死是什么时候展现出来的？”

“是在被观测到的那一刻。”

“没错，在你举的例子里，胎儿的性别也是十六周以后才能展示出来对吗？”

“是的。”

“这也就是说，如果从来没有人观测过它们，那么他们就永远处于一种似是而非的模糊状态。对于生物而言就是同一身份下不同个体承担互相矛盾属性的这一状况。正如刚才说过无论是放射性物质衰变释放有毒气体还是卵子受精，这种‘决定’是不足以排除对立的可能性的，因为它可以用另一个同身份的个体去承担不同的属性。只有当它们被观测到时，它们的属性才会被真正确定，另一种对立的可能性才会在现实中被彻底剔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毋宁说，观测才是真正‘决定’的那一刻。”

“如果具有不同属性的个体完全被实体化了，那么它们是不是就成为状态确定的存在了？”

“截至今日，还未发现由于长期不观测而导致不同属性个体完成实体化的案例。即使有，它们也不会成为状态完全确定的存在。因为它们本就属于一个身份。在这个身份中，它们的状态永远是模糊的。只是在绝对个体上来说他们的状态被确定了。一旦有外在观测者以同一身份的视角去同时观测它们，那它们又将处于模糊状态之中。”

“我能不能大胆设想一下，如果两种都没有被确定属性，即都未被观测到的东西互相观测，那么会产生什么结果？互相确定对方的某一种状态？还是仍旧无法互相确定？甚至说它们之间是否可以共享某种不确定性？一旦这种共享完成那它又能否通过观测影响到一个属性已经确定的物质或事件上去使该物质或事件的某种属性重新回归不稳定状态？”

“这的确是个大胆的想法。你提的这些问题也很有意思。从理论上说如果双方都处于未确定状态的话，那么也许真的可以使不同的属性叠加到同一个体身上，从而突破我们对生物的传统认知。只可惜现在没人做过这样的实验。也没有人确切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最后一个问题，这种不确定状态对观测者会产生影响吗？”

“以目前的理论和实验来看应该不会，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也许会有新发现。”

此时我已经站到了电视机前，默默地盯着电视屏幕。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把电视打开，刻意播放这个节目有什么用意。但我相信这么做绝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就在科研人员说完话后，节目画面就开始模糊起来，几秒后完全变成了雪花。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隐约看到这些跳动着的雪花好像构成了一张扭曲的狰狞的人脸。男女不辨。不过好在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电视机就自动关闭了。仿佛它被人设定好了只在这个特定时间，播放这特定的一段。不需要什么思考，本能告诉我不要在大卧室里做过多停留，也不要再多看一眼这令人汗毛倒立的电视机。

我飞奔回一层，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距离最近的窗前长桌上。此时，除了一个诡异的相册和一份额外多出的报纸之外，其他杂物全都不见了。锯子、黑色麻袋、提灯、火柴、左轮手枪，全部都消失了。而那份多出来的报纸则是上周的一份Y市晨报，在招聘版面，还有用红色记号笔标记的很多符号。我顾不得许多，直接坐回石凳上，希望用自己仅存的理性把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串联起来，同时也等待着警方的到来。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处传来清脆的咔嗒声。我走过去查看，发现之前拧不动的门把手现在居然可以轻易拧动了，门也随之打开。我可以离开这里了。此时，我已顾不得警方救援，只想赶快离开这个让人不安的地方。户外的雾气更浓了，在手电光的照射下，能见度不过三四米。好在我对来时的路有印象，附近又没有岔路，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可现实很快就告诉我，自己把事情想象得太简单了。这里之所以让人不安，让人产生逃离此地的欲望，就是因为各种不合常理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就绝不能轻易地认为离开这栋房子这种反常就会消失。在危险的环境下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出现。在我的印象中，出了门前小院往左拐就是回去的道路。但我出门后走了很远脚下仍旧是房屋正门前的木制小径。小院的围栏似乎消失了，我永远触摸不到它。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一栋建筑物出现在我的右手边。手电光照去，我发现那就是自己刚才所在的湖边小屋。而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长窗前的庭院。按照我的印象，如果要去庭院，出门以后应该立刻往右走，而我一直在笔直地前进。虽然有大雾遮挡视线，但我对自己的方向感是有自信的，至少我敢肯定自己没有转向。可现在，我的确来到了站在庭院边缘，一只铁锹躺在庭院中央的泥土地上。看到这番景象我不敢也不愿意在此久留。立刻转身往反方向走去，好让自己再次踏上回家的路。脚下仍旧是木制小径，小院围栏也依旧遥不可及。而我，也毫无意外地在几分钟后再次回到了这个庭院。如此反复了五次。我终于相信我被困在了这个循环的空间里，彻底走不出去了，连回到小屋里都成了妄想。我甚至怀疑警方的救援队都未必能找得到这个诡异的地方。我呆站在庭院中间，看着静静躺在地上铁铲，忽地明白了什么。为什么一直紧闭的房间正门会突然打开，为什么我会到庭院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五次的循环。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我引到这里，困在这里。我始终是一股不知名力量手中的玩偶，任由它随意摆布。而它现在让我做的就是使用这把铁铲挖开这个庭院的土地。在两个小孩的故事里尸体都被埋在庭院中央。我的警察同学也告诉我他们是在庭院里发现的尸体。如此这个庭院中央的确有问题。既然现在离不开这里，那不如看个究竟。我高高地挥起铁铲，一铲一铲地将庭院中央坚硬的泥土翻开。就这样我不知疲倦地挖掘着，一米、两米、三米，一个深坑逐渐形成。阴冷的白色也从黝黑的泥土里浮现出来。我终于挖到了一具骸骨。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它反射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可是，即便是非医学专业的我也能清楚地识别出眼前的这具骸骨不是人而是一具猫的尸体。它体长约半米，身体弓成一个球形，前肢与后肢在体前轻微接触。整个形态让我不由得联想起某种古老又神秘的献祭仪式。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叫声从我的侧上方传来。我抬头看去。发出声响的是一只没有任何杂毛通体黑色的猫，与四年前我在拉塞尔湖边遇到的黑猫一模一样。现在，它就在那里一动不动，瞳孔细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我。

12月14日上午一名邮递员带着一封未署名的信件赶到拉塞尔湖旁的小屋。敲门许久，家中无人应答，庭院里传出的阵阵恶臭不断刺激着邮递员的鼻腔，很快他就在庭院中央的一个不足半米的浅坑里发现了尸体，于是立即报警。警方赶到后发现那是一具男尸，身穿黑色皮夹克和旅游鞋，蓝色牛仔裤。奇怪的是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13号夜里，但截至目前尸体并未出现任何尸斑也没有僵硬。就像去年的那对夫妻一样，他好像也在以一种不为人知的状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