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二十六章 湖边小屋（二）1

我是一名私人侦探，就职于Y市橡树园侦探事务所。之所以从事这个特殊的行业与我早年间的兴趣有很大关系。我从小就是一名推理迷，那些推理小说作家如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等人凭借其如雷贯耳的大名以及经典的代表作叩开了我童年时期的心扉。让我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次感受到文学带来的震撼。从那时开始成为像福尔摩斯、波罗那样的名侦探就成了我所向往的未来。也许是命运有意垂青我，我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展现出超越常人的推理能力和洞察力。可以凭借一些细枝末节推理出事情的真相。当然，学生时代没有如小说般的离奇案件等待着我去侦破，能找我帮忙的无非就是找丢失文具或者搜寻走失宠物那种琐事。但我从来没有为此抱怨过，我把它视为成为一名合格侦探的必要准备和锻炼，是一个侦探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更让人感到欣喜的是我高中时代三个私交甚密的同学毕业后都进入了警察局工作，我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样的人脉和关系一定能为我以后的职业道路提供帮助。可是在理想和计划面前现实永远是那么冷漠残酷。当我不辞辛苦终于在橡树园侦探事务所就职以后才发现，这份工作远不及小说中描写得那样浪漫又美好。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生存压力。尽管橡树园侦探事务所有十余名成员，其规模在本市私人侦探事务所里已经不算小了。但仍然没有稳定的业务来源，有时甚至几个月都没有人上门。每个员工都要充分利用自己的交际圈去为事务所争取尽量多的客户。发传单，这种传统的宣传方式也是我们每个成员都体验过的经历。我甚至一度感到自己是一名推销员而不是私人侦探。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私人侦探面临的主要业务是调查取证和人身及财产安全保护，并不涉及刑事案件。推理小说里的内容终究是虚构的。这些琐碎的工作毫无乐趣可言，甚至还会面临危险，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赚取那微薄的、可怜的报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早已褪去了青年时期的稚气和为理想奋斗的劲头，只想为自己的前途做一番切实地规划，为我余下的人生积累下足够的财富。在这种想法的驱动下，跳槽成了我的必选项，离开这个承载我童年梦想又带给我打击与压力的工作，去寻找一份真正能减轻经济压力的职位。

又是冬日里平静却又枯燥的一个周末，寒冷仿佛是一堵无形的墙壁将每个人限制在自己的家里，我也不例外。蜷缩着瘦削身体，挤在这个三十多平米的出租公寓里。唯一不同的是我不知疲倦地在Y市晨报上浏览着足足占了几个版面的招聘信息，并用红色记号笔将一个个适合的岗位标记出来。此时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出一款科普节目，一名科学家和一名主持人在就“薛定谔的猫”的理论进行着讨论。我无心理会它，任它的声音肆意地充斥着整个房间。

“‘薛定谔的猫’是指这样一种状态，将一只猫放入一个封闭的盒子内，这个盒子里有放射性物质。此时这些放射性物质有一半的几率不衰变，如此猫就会活下来。也有一半的几率衰变并释放有毒气体，如此猫就会死亡。那么在你打开盒子观察前，这只猫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存活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死亡。它的生死取决于你观测到它的那一刻。”

“那我可不可以把它理解为是一种胎儿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知道的，胎儿在八周时外在生殖器官才会发育成熟，十六周才能被观察到，那么这不就等于是在十六周可被观测之前他们是男是女的可能性都各有百分之五十。只有当观测到以后某一种性别才会被确定下来。”

“不完全一样。实际上在你的例子里，卵细胞受精的那一刻其性别就已经能决定了。这种对性别的决定并不取决于观察到的那一刻。”

“可是在‘薛定谔的猫’中，猫的生死实际上也不取决于观测到的那一刻，而是取决于放射性物质是否衰变。毕竟不是我们的目光放射出有毒气体杀死的它。换言之当你打开盒子之前，猫的生死就已经确定。观测只是让这种状态显现出来而已。我知道在物理学上有一种叠加状态，但就目前的生物学理论而言包括人在内的任何一种生物不可能同时存在生与死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

“嗯，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你刚才的比喻还算比较贴切。但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生物虽然不能既生又死，人也不能同时有两种性别。但两种对立的状态是可以在同一身份的不同个体上存在的。这就意味着你刚才所说的那种物理或生物意义上的‘决定’并没有真正排除另一种对立的可能性。注意，我这里所说的个体不仅仅指物理或生物意义上的个体，也包括事件。如果某一事件中包含了未确定属性的东西，那么由它或它们构成的事件本身也可能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即同一事件的不同发展情况。”

“您是说不同的人他们的性别与生死都可能不同吗？”

“不，是同一身份的不同个体，在它们身上出现多种互相矛盾的属性。这些属性未必是叠加在同一个个体上的，也可能是分化在不同个体上的，但它们被一个身份所统摄。是‘一’分化下的‘多’。当然我所说的这些也仅仅是一个有点让人费解的假设。”

尽管我的思绪都在报纸的招聘信息上，但电视里的声音还是成功地钻进了我的脑海里，搅乱了我的思绪。平时我并不反感这些科普节目，可现在我只觉得它像是一只该死的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减少外界的干扰。可现实却和我开了个玩笑，就当我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报纸上时，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不耐烦地打开门，一位邮递员模样的人站在门口对我说：

“您好，您的信件。请您签收。”

我非常诧异，我远方的家人和单位里的同事平时都和我电话联系，根本不依赖信件。如果是工作事务那么他应该直接打电话到事务所去，即使是周末那里也有我的同事在岗，没有任何人有必要用信件这种古老的方式联系我。可现在眼前的信封上又的的确确写着我名字：尤里·卡杜尔·德尚先生收。我满腹狐疑地将信件签收。并在邮递员走后迫不及待地拆看信件内容：

尤里·卡杜尔·德尚先生您好。

在下斯盖尔·斯蒂雅特久仰您的大名，知道您在私人侦探领域的建树和您卓越的才能。最近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为此希望邀您于今年12月13日到家中一叙。信封中有一万塔勒作为您的前期费用，以表诚意。如果您真的能够过来，我会再支付给您一万塔勒。问题解决后我还会支付您一笔酬金，具体数额我们可以面谈。此事我只想与您一个人洽谈，并未联系其他人。随信另附地图一张。

斯盖尔·斯蒂雅特敬上

原来是一封委托函。我很奇怪这样的事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到事务所，而要私下里找到我。说实话，成为私人侦探这些年我自认为没有任何值得拿得出手的业绩，更不可能有人久仰我的名号。另外对方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这件事也让人费解。但信封中的一万塔勒却着实打动了我。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经济压力之下，有跳槽打算的人来说一笔意外之财是度过转型期最重要的保障。而且只要我过去就立刻能再领到一万塔勒。这对我来说简直如梦幻一般。随信附带的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标明了寄信人的家庭所在地，位于Y市西北的拉塞尔湖旁。除此之外没有再透露任何其他的联系方式。最终在金钱的诱惑下，我决定向事务所隐瞒这件事，自己单独把这份工作应下来。

12月13号很快就到了。我借口身体不适向单位请了假。换好了黑色的皮夹克和旅游鞋，穿上蓝色的牛仔裤，于上午九点出发前往寄信人所标注的地址。实话实说，自从我成为私人侦探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兴奋和迫切，不仅仅是金钱的原因，更是这种未知带给我的好奇与冲动。这是以往所有琐事都不曾带给我的。

我的经济实力不允许我拥有私家车，而最近的公交车距离目的地也还有五公里以上的距离。因此这段野外旅途就成了我逃避不掉的经历。狭窄的乡间小路看不到任何人或车辆的行迹，它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孤独地蜿蜒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两侧的树林与其说是对我的陪伴倒不如说是对我的禁锢，将我死死地束缚在这逼仄又绵长的空间里。我没有任何逃离这种束缚的办法，只能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往前走去。地图上显示寄信人的家位于拉塞尔湖附近，这是一个面积在一百平方公里以上的淡水湖泊，离它越近你就越能感受到这汪湖水所带来的特有的湿气，让人沉醉又让人迷离。最后在湖泊附近这种湿气彻底改变了空气的存在状态，它凝结成雾，覆盖了周遭、模糊了边界，将人类的可见距离压缩到十米左右。一切都被雾渲染出了神秘感。在似有若无的朦胧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可能有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你。我与这个湖泊唯一的交集发生在四年前。当时我来此处郊游，意外救治了一只黑色的猫。说是救治其实倒不如说是它自己好转起来的。当时我在湖边散步时看到它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我没有兽医学知识但出于好意，我仍打算给它拿点水。几分钟后当我返回时，那只躺在地上的猫不见了，旁边站立着一只健壮、活跃的黑猫。尽管理论上说它们可能不是同一只。但在短时间内，一只垂死的猫被了无痕迹地拖走，另一只和它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猫突然在原地出现，相比于这种低概率事件我宁愿相信是它自己恢复了过来。

我一边沉醉于往昔的回忆里，一边孤独地走在这荒凉偏僻的小路上。冬日里的阳光总是非常吝啬，对于Y市这种高纬度地区而言更是如此。早在下午四点多黑暗就开始窃据天空，笼罩大地，加之雾气的影响，即便借助手电，现在的能见度也只剩下五六米。一个人在野外面对在这种氛围，其感受可想而知。但恐惧与慌乱是侦探职业的大忌，我不想让自己陷于这种负面情绪之中，于是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的心态，专注于脚下的道路。终于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达了目的地。

在模糊的环境中我隐约可以分辨出这是一间占地一百平方米左右的二层砖瓦房，一座地地道道的湖边小屋。小院围栏约有半人高，木制栅栏门并没有锁，一条木制小径笔直地通往房屋正门，门的左手边还有一条小路通往侧方的庭院。我暂时没去理会它，直接敲响了房门。

“您好，我是私人侦探尤里·卡杜尔·德尚，应邀来到您家。”我一边敲门一边自我介绍。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条很细的缝。我将门推开一些，好让我整个身子都能通过。进入房屋以后我才发现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梳着双马尾的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年纪大约只有六七岁，左手抱着一个黑色猫咪玩偶，右手拿着一把塑料餐刀。我推测刚才开门的应该就是她。

“小朋友，你好。我是受邀来到你们家的。”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那封邀请信掏了出来，指着信上的内容对她说道“请问这个叫斯盖尔·斯蒂雅特的是你什么人啊？他现在在家吗？”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孩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她表情僵硬、呆滞，没有任何变化，眼睛无神地平视着前方。虽然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我敢肯定她的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绪，兴奋、喜悦、惊恐、慌张、难过、愤怒等等人类应该拥有的一切情绪都与我面前的这张脸不匹配。我甚至在某一瞬间感觉她不是人类而是一台机器或是一尊雕像。

我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提高音量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么做一方面是希望这个小女孩能回答我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希望屋里能有其他人听到声音过来查看。但很可惜，我的愿望全都落空了。没有其他人出现响应我的声音，而她也仍旧没有回答我，表情依然没有变化。身体却机械般地向后转去，径直踏上了通往二层的楼梯。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要领我上楼吗？我简单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第三个人在场。看来只能跟着她先上楼了。可小女孩似乎并没有在意我是否跟上了她的步伐。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沿着楼梯跑上了二楼。我仅仅是在门口稍一迟疑就失去了她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