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5章 有堂叔的去世

我和玉芳的婚事终于敲定下来了。

看着这个不久会是我的新娘，我打心底里高兴。她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在我面前是个母老虎了。她可以像一个正常女人一样和我撒娇，可以对我卸下伪装，谈天说地了。

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两家人尽管只有我和玉芳两个人能干活，但没事，生活嘛，她累了我帮衬一下，我累了她帮衬一下，也过得挺好。

我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跑村东头去叫上她一起走，像是校园里的学生一样，体验着初恋的感觉。我们的地离得也不远，两人中午也老腻在一起。就这样，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甚至想当下就结婚。

我娘和有堂叔对这些都有目共睹，他们两个都乐呵呵的，看着这两个孩子成天在一起，也就知道结婚该再早点提上日程了。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有天有堂叔找我聊天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桌子上破天荒的摆了一瓶酒，虽然没有任何下酒菜，不过这对于他来说也已经很好了。

他拉着我坐一起，给我倒满了酒，又给自己倒上。酒杯里的酒满了，他说了句:先喝了这杯酒，才好说话。说完他就一口气干了。

有堂叔是我的长辈，他都喝完了，我也得陪上，就跟着也干了。

有堂叔看我喝完笑着说:哈哈，好小子，再来一杯又给我倒上了。

我们连着喝了五杯，酒瓶也快空了，可有堂叔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就是让我喝酒。我看着酒瓶空了，对他说:有堂叔，瓶子都空了，没喝的了啊。有堂叔打了个嗝，拍了拍我的背说:我早准备好了，这不，这儿还有一瓶，放开喝！说话的功夫，他真的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

盛情难却，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喝。有堂叔停下了，看着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终于开口了。你，真喜欢我家姑娘?当时我喝多了，回答的话都是下意识的，我对他讲道:叔，我是真的喜欢玉芳。

那就好，那就好…

他低头正絮叨地说着，突然又来了一句:你听见村里人疯传的那些，你不怕?

我听后不屑地一笑，对他说:怕这些？老子当年打仗的时候子弹炮弹从身边过去都不怕，就他们他娘的瞎讲的这些我会怕?放他娘的屁!我说着唾沫星子到处飞，有堂叔看见给懵了。没想到喝醉的我是这么个样。

他又继续说:以后你不会欺负我姑娘吧?当时的我确实喝多了，说话也不过脑子，和有堂叔勾肩搭背，说着:叔，你放心好了，玉芳嫁到我这儿，啥委屈也受不了，要是她喊我欺负她，我自己掌自己嘴巴子，不劳你动手。

有堂叔相信一句话，酒后吐真言。看我喝成这样却依旧和刚见面说的一样，他放心了。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长长地哈了一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说出一句话:我快死了。我让这句话吓醒了，酒疯什么的也抛在脑后。

我看向有堂叔，说:叔，你是不是也喝多了，说胡话呢。好好的人怎么能说死这个词了，晦气。有堂叔什么也没说，端起酒杯又喝光了。他摸了摸脑门，对我讲:人啊，可真怪。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稀里糊涂，偏偏临老，快死了，脑子又噌的一下灵光了。啥也能想起来，啥也能想明白了。死就是死，来的时候是有感觉的，提前告诉你一声，好让你安排后事，也说的过去，对我还不错…

有堂叔说着，又喝了一杯酒。

这时候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不能插嘴，他想说什么，就说，而我也得尽量都记住。

有堂叔又说:我呀，是个累赘。你两结了婚，我自己又养活不了自己，按芳儿那个性子，肯定得养我老。可现在这年月，自己吃饱就不错了，再摊上我，这光景怎么过。

我对有堂叔拍着胸脯保证说:叔，你放心。等玉芳嫁过来，你就是我爹，家里只要有一口饭，就肯定给你留一份。生活嘛，咋也能过的去。

有堂叔看着我，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用不着，我估计，也快走了，用不着给我留那一份了。以后，能给烧点纸，我也瞑目了。

我想说的话此刻都让堵住了，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来安慰他。有堂叔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两快点结了吧，我这个老头子，还想见见自己闺女嫁出去那天呢。

我对有堂叔点了点头，他又说:对了，今天说了些什么，别和别人说，芳儿和你娘更不能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从来没如此认真的观察过一个人。他眼含泪水，尽管眼眶红了，却又强忍着。头上为数不多的头发，也都挂上雪霜，染白了一片。自己的胳膊，腿，像是细柴一样，可能一掰就断。脸上陷进去一条条细长的皱纹，整张脸都像水一样流下去，他的眼皮又不时地遮住眼睛，把他的烦心事也挡住了。

我握起他的手，郑重的点点头，像是一场最后的告别。他长出一口气，终于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

那晚我们喝到很晚，玉芳去和我娘待着。

我们两个老爷们用最后的告别，说出自己的心声。第二天天亮，有堂叔推了推我把我叫醒了，和我说:天明了，该回去了，还得下地干活呢。我揉揉眼睛，坐起来清醒一下，和有堂叔说:那我先走了叔。有堂叔说:行，路上慢点。

我就从他家慢悠悠地回去了。日子还是照常过，我和玉芳依旧每天都在一起，可我心里总是想着有堂叔那些话，尽管和我无关，但心里老是有着一份压力、责任，放在心头上。

终于在一九五一年七月份，我两结婚了。那天我去城里雇了一帮人来敲锣打鼓，我带着他们回村，路上一直响个不停。我穿上笔挺的衣服，手里拿着喜糖喜烟，逢人就给。村里人看见，都一个劲地夸这可气派啊。这种感觉像是我当初打了胜仗进城一样，嘴咧着不停地笑。玉芳也换上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整个人装扮地像是城里面的明星，走出来的时候一帮后生们看着眼睛都挪不动，女人看见也全羡慕了。

玉芳不像开始那样和个男的一样，她这天娇滴滴地朝我走来，脸红扑扑的，头也低了下去，和之前判若两人。

这个新娘子走过来让我给一把抱起，我把她放在怀里，大声喊着:爹，玉芳我娶走了!有堂叔站在门口，笑着说:去吧，照顾好她，我就不跟着走了。我高兴地转过身走回去，玉芳在我怀里不吵不闹，她靠着我说:以后多回来看看爹。我朝她额头亲了一口，说:肯定过来看咱爹呢。

回去的时候我娘就在门口等我俩，远远的就看见了，她碎步慢慢地朝我们走过来说:快进家吧，看这外面晒的，都累了吧。我朝我娘笑着说:不累，抱着媳妇走多远都不累。玉芳轻轻地锤了我一下，让我把她放下。

她下来过去搀扶着我娘，两人有说有笑的进去了。到了晚上，我和玉芳坐在炕上，而我娘知趣地收拾另外一间屋子早早的就睡了。我头次做这种事，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我对着玉芳说:天不早了，早点睡吧。她嗯了一句，缓慢地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我不敢看她，扭过头四处张望。她看我这样呆，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和我说:别在那里发呆了，你过来靠近我一点。我慢慢挪过去，这时，她头凑了过来，我们脸正对着，连彼此的呼吸也能听到。

我觉得身体像是快要着火一般，而她就是火柴，彻底地点燃了这场大火。她把嘴唇送了过来，我贴上去，两个人亲在一起。我压在她身上缓慢地倒了下去。寂静地夜晚，我们融为一体，用着一切来表达情人的爱意。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一轮光明照耀着大地。鸡也此起彼伏地叫着，将所有人叫醒。我和玉芳正睡着，我娘突然敲响门，说:该起来了，天都明了。我和玉芳才不情不愿地从炕上下来。

我两穿好衣服出来后，我娘看着我们笑着说:我饭都做好了，洗把脸过来吃饭吧。玉芳和我娘说:幸苦你了娘。我娘听见这声娘，笑得更欢了，摆摆手说:不辛苦不辛苦，快去洗把脸吃饭吧。

我正过去洗脸时，我娘把我拉到一边说:玉芳一直也孝顺，她爹一个人过着，她肯定不忍心，你一会儿吃完饭，和玉芳过去把她爹接过来咱们一起过吧。我看着我娘，想不到她竟然这么通情达理，会自己首先提出来。

我娘微笑地说:行了，快去吃饭吧，一会儿还有事呢。我说了句好就过去吃饭了。吃完饭，我和玉芳说:娘准备把你爹接过来咱们一起过，让他也享几天清福你觉得呢？玉芳听后，看着我的眼神不可思议，随后她哭了出来，对我说:你真好，你真好…玉芳一直都很在意她爹，但她不好提出来，现在我说出这句话，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把她眼泪擦去，说:别哭了，一会儿还要见爹呢，不然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她听后又笑了出来，止住哭声说:好。

我两走了，路上有人碰到我们，都打个招呼说:带新娘子出来遛弯了啊。我笑着应承下来，说:是呢，带她转悠转悠。过村东头这边，玉芳的心情也更加高兴了。她向前跑去，大声说着:爹，我和陈华过来接你了。但却没有任何人回答，玉芳又说:爹，我们过来接你了。可还是没有人回应。

玉芳感觉有点儿奇怪，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我突然想到些什么，拉着她赶紧过去。边跑边督促她，说:快点，再快点。玉芳也察觉出来些什么，她心神不宁地说: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没说什么，就是拉着她赶紧跑。等过去时，玉芳又喊了起来，说:爹，我们过来接你了，你出来啊！屋里面依旧没声音。

玉芳此刻慌了，她推开门快步冲进屋里，转着头四处寻找有堂叔。这时，她看见了，有堂叔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像是睡着了，不说话，很安静地躺着。

玉芳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推着有堂叔，可有堂叔就是没反应。玉芳又摸了摸有堂叔的鼻孔，发现已经不出气了。玉芳此刻崩溃了，她放声大哭起来，说:爹，你醒醒啊，看看你女儿。我就在你旁边，你别吓我行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我不想你走…

玉芳抱起有堂叔的尸体，眼泪止不住地流。嚎啕声在屋子里一直环绕着。

我走进去后，看见玉芳抱着有堂叔的尸体正大哭着，身子一抖，眼眶也红了。昨天他还满怀笑容的看着我娶走玉芳，可今天就天人两隔了，想起昔日的有堂叔，我也心如刀绞。

我向玉芳走过去，她看见我，扭过脸对我说:陈华，我爹走了，我爹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看她这么难过，自己也快哭了。我扭过头擦掉溢满的泪水，对她说:还有我，我陪着你，还有我。可玉芳依旧一直哭着，又不停地说:我爹走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我过去抱住她，细声地安慰着。

玉芳哭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她一直在流泪。我对她说:咱们把爹埋了吧，让他去地下再好好过几天日子吧。玉芳痴痴地回答我说:让我再陪他一会儿，让我再多看看我爹，明天埋吧。我唉了一句，内心对玉芳真是太心疼了，我只好留下一直陪着她。

夜晚我们谁都没睡着，一直熬到第二天天亮。玉芳突然说话了，她哭了一天，嗓子也哑了，沙哑地说:把我爹埋了吧，让他别像活着那样再受罪了。我点了点头，背上有堂叔的尸体走了。

我们走了很久，找到一块空地，这里风景很好，绿树蓝天的相当漂亮。我挖了一个坑，给有堂叔盖上草席埋了。一锹，两锹，不停地把土盖在有堂叔身上，而玉芳就跪在一边，看着有堂叔，最后，已经看不见了，有堂叔全让土盖住了。

玉芳静静地看着，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她看着有堂叔的墓，而我在她旁边陪着她。一会儿，玉芳不看了，她磕了三个头，让我给扶起来。

她泪痕遍布的脸看向我，有气无力的说道:咱们走吧，娘该着急了。我心里五味杂陈，嗯了一声，扶着她回家了。

有堂叔就埋在这里，从年轻时的年少无知，挥霍无度，到中年的幡然醒悟，他改变了很多，他的内心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玉芳也在。因为他的女儿，他昏暗的人生得到救赎，他从糜烂走出。

有堂叔在他年轻死了一次，但又活过来，现在他再次离开了，但不带着任何歉意的离开。他和周围的一切在一起，等着下一年的春天，去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