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行司·探云 第十二章

月上梢头，沈洛白一个人坐在自家宅内的廊亭中生着闷气，脚边到处都是被打碎的碟碗茶壶，仆人们知道他的脾性，所以谁也不敢来劝。

“大爷的，我沈洛白哪点不如东方楚，凭什么不让我去，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个爹？”这个问题在沈洛白的脑海里重复了一天一夜。沈洛白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要发泄，于是拔出剑跳进花池中对着里面的花花草草一顿乱砍，砍的正起劲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呦，沈公子，你发的这是哪门子的火啊？”

沈洛白头也不回，冷面说道：“明知故问。”

“累了吧，过来歇会儿呗。”

“不累，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听说你一天到晚都不吃不喝，我特地给你带了点吃的，尝尝吧。”

“我说了，我不想见任何人，公主请回吧。”

“沈洛白，你别不识抬举，赶紧给我上来。”女子的语气中已经带有几丝怒气。

沈洛白依旧没有理她。女子于是也跳进了花池，一把揪住沈洛白的后衣领，硬生生把他拖了上来。沈洛白很少见她发火，心中也有点怵。女子将他拖到了石桌边，按坐在石凳上，然后将一个精致的食盒，重重地放在沈洛白面前，板着脸对他命令道：“吃，给我吃完。”

沈洛白知道自己拗不过，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食盒。食盒里面有清炖羊腿、清蒸鹅腿、红烧鸭腿和椒麻鸡腿，沈洛白笑了，笑的很苦涩，对女子说：“姑娘，这些动物的其他部位，我也是爱吃的。”

“少废话，这些都是我从御膳房偷的，能弄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女子没好气的说道。

“谢四公主赐食之恩。。沈洛白起身假装要拜。

“少贫嘴。”四公主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说：“吃完了就早早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了，明早我带你去跟父皇认个错。”

“不去。”

“又犯孩子脾气是不是？你都十九了。”四公主劝道。

“冠军侯十九岁的时候都已经带兵直捣匈奴王庭了。”沈洛白不服气地说。

“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父皇不让你去前线是有他的道理的。”

“我知道，怕我们沈家绝后么，可我们沈家世代武将出生，到了我这儿连个带兵的机会都没有，我死了之后如何面对沈家的列祖列宗！”沈洛白幽怨道。

四公主起身从后面把手搭在沈洛白的肩上，柔声说道：“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会让自己的女婿去带兵打仗。”

“好么，原来皇上不让我去前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沈洛白拍案而起。

四公主冷笑道：“你想干嘛？找父皇去退婚？有本事你去啊！”

听完这话沈洛白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沉默不语。四公主见状一把将桌上的食盒狠狠摔在地上，掩面而去。沈洛白赶忙起身去追，他抓住四公主的手臂好言相劝，四公主不听，甩开他的手向门外跑去，他在后面使劲喊：“四公主、四公主……”

“大人。”

沈洛白惊坐而起，发现章若月正尴尬地看着他。原来是个梦啊。沈洛白定了定神，问章若月：“什么事这么急？你进别人房间从不敲门吗？”

章若月不好意思地说：“我敲门了，听见大人好像在跟谁交谈，没有应我，但外面的人催的急，我只好推门而入，还望大人恕罪。”

“哦，小事，别往心里去。什么着急的事？”沈洛白问。

“宫里的太监传话，要大人立马进宫面见圣上。”

黄昏，皇帝寝宫，沈洛白抱着一堆卷宗，跪在门外，喊道：“沈洛白叩见皇上。”

“进来。”一个醇厚而又洪亮的声音从寝宫内传来。

沈洛白起身走进寝宫内，看见皇帝背着手面向窗外，身旁站着一个满面泪痕女子，正是五公主。

“沈洛白，你在搞什么鬼？”皇帝怒气冲冲地问道。

沈洛白知道五公主肯定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说了自己不少坏话，皇帝此时心中一定对自己很不满。沈洛白于是心一横，豁出去了，回皇上道：“没搞什么鬼啊，抓了几个叛贼而已。”

皇帝见沈洛白这个态度，勃然大怒，喝道：“圣前无礼，你可知该当何罪？”

“轻则流放，重则灭族。”沈洛白不以为意地回道。

“那你还那么放肆？”

“臣知错了。”沈洛白冷若冰霜地说。

“你一晚上抓了那么多人，有证据吗？”

“这些就是证据。”沈洛白将一大摞卷宗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随便拿起一份卷宗，翻了一下，脸色骤变。卷宗上详细写着每一个被抓官员和太监的私通反贼的详细信息，包括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地与谁相见，收了多少贿赂，向对方提供了何种信息，有的卷宗里甚至附着他们与龙归池秘密来往的信件，以及他们签字画押的认罪书。看着看着，皇帝脸色由红转白，终于，他暴怒了，把面前的这一堆卷宗全都推到地上，久久不说话。过了好一阵，皇帝平复好了心情，对沈洛白说：“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做事如此细心，很有你爹当年的样子。”

“谢皇上夸赞。”

“但是，差办的再好，如果不讲分寸，有时候会得不偿失的。”皇帝语重心长地说道。

“皇上明示。”沈洛白直接回道。

皇帝笑着叹了口气，说：“武安侯和驸马都尉，一个是朕多年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一个是朕的姐夫，你们暗行司直接把人给弄死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沈洛白解释道：“武安侯一家拒捕，企图杀害前去捉拿他们的探云使，而且他们一家使用的都是朝廷禁用的军器，我的人只能将他们就地正法。驸马都尉是在押回暗行司的路上突然偷袭探云使，一名探云使反击的时候用力过猛，导致其伤重不治，但是驸马都尉偷袭在先，只能说他死有余辜。再说，如果他们真觉得被冤枉，大可以先跟我的人回暗行司，从长计议。现在回想，他们之所以反抗，定是发觉事情败露，无颜再见皇上而发起的一场自杀之举。”

“呸。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暗行司平日里无法无天，人尽皆知，父皇你真该管管。”一旁的五公主怒道。

沈洛白拉下脸，语气生硬地问五公主：“暗行司平日里无法无天？敢问公主是亲眼见了还是听别人胡说的？”

“看你们昨天在我宫里的所作所为就可知你们平日里在宫外是如何为所欲为的。”

“看来在我进宫之前，你没少在皇上面前说我的坏话。”

“你什么意思？”五公主怒火中烧。

“如果公主对我沈某人有意见，大可当面直说，若说得有理，沈某当然会改。但背地里捅刀子，说些出口伤人的话语，只能让沈某觉得公主跟市井中的毒女泼妇没什么区别。”说完沈洛白冷笑一声。

“你敢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五公主咬牙切齿。

沈洛白看都没看她一眼。

五公主哭着对皇上说：“父皇，他刚说的你都听见了。”

“你们两个都住口。”皇帝喝道。看着眼前这二人，皇帝实在没辙，只好说：“老五你退下，沈洛白留下。”

五公主气呼呼地离开。皇帝走到沈洛白面前，握着他的手，眼神中充满了赞许之意，他柔声对沈洛白说：“洛白，这次的差事办的漂亮，你可以说是我们皇家乃至整个南周的恩人，这次，朕真不知道该赏你些什么？”

“其实洛白现在最想的就是赶紧回到军中。”沈洛白说的很直接。

“在龙归池未剿灭之前，朕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是不是我杀了伪太子皇上就可以放我回去。”

“你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以！”皇帝有些发怒。

“那我就想尽办法将他擒来献给陛下。”

“记住，朕给你的差事是消灭龙归池，活捉太子。”

“可是……”沈洛白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出去。”皇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沈洛白走出宫门，一路都在琢磨皇帝刚才说的话，思前想后，没琢磨明白。他现在心里很烦，哪儿都不想去，谁都不相见，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大街上走着。走着走着，不自觉来到了鹤归楼门前，他笑了，因为他发现里面坐着一个女子，那个女子见到他也十分惊讶。

“大人。”

“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人在暗行司待着闷得慌，出来散散心。”

沈洛白看看桌上的酒坛，问道：“你在自己喝闷酒？”

“最近办案压力太大，想缓解缓解。”

原来此女子正是暗行司副校事官章若月，她一袭素衣，衬得她本就欣长的身材更加婀娜多姿。她微微一笑，对沈洛白说：“大人今日可否赏脸，坐下来与若月共饮？”

“恭敬不如从命。”

章若月见沈洛白眉头紧锁，似有心事，忍不住问道：“我看大人失魂落魄的，可是进宫面圣不太顺利？”

沈洛白强颜欢笑，说道：“在皇上面前跟五公主干了一架。”

“大人的胆量若月由衷佩服。”章若月嗤笑道。

“你说我们忙活了一整晚，抓了不少人，立的功按理说也不小，但是皇上好像不太高兴。”沈洛白自顾自地说。

“是因为你夜闯后宫的事吗？”

“这件事他提都没提。我只是说了句希望尽快杀了伪太子，好让我早日回军中，他就发怒了，还交代我伪太子只能活捉，不能毙杀，然后就把我赶了出来。”说完沈洛白苦恼地摇了摇头。

“照皇上的意思，这差事是没法干了。”章若月忿忿不平地说道。

“喝酒吧。”

能跟沈洛白单独相处，章若月心里暗喜，既然自己做东，当然得点一些沈洛白平时爱吃的东西，烧鸡烧鹅之类的下酒菜自然是少不了，沈洛白几乎一天都没有吃东西，想着张若月是自己人，也就不用顾及自己的形象，掰下一只鸡腿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章若月笑吟吟看着沈洛白发呆，心里在想些不能言说的东西。沈洛白吃了一阵，发现章若月没筷子，也不说话，他感到很奇怪，问章若月：“你怎么光看不吃啊？还是怕吃得太多没钱付账？”

章若月噗嗤一笑，回道：“大人言笑了。”说完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

自从菜上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只是光吃不说，沈洛白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他想打破这种气氛，开口小声问章若月：“要不咱俩聊会儿？”

章若月面泛微红，也小声反问：“聊什么？”

“你定。”

“什么都可以聊吗？”

“当然。”

章若月干咳两声，眼珠一转，略带俏皮问沈洛白：“你现在还惦记四公主吗？”

沈洛白哪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他还是努力装得很风轻云淡，他浅笑说道：“早忘了。”

“忘了你还在梦里叫她的名字？”章若月狡黠地问。

沈洛白这才想起中午说梦话被她听到的事，只好解释说：“说梦话的毛病我从小就有，梦到谁就喊谁的名字，保不齐我曾在睡梦中也叫过你的名字。”

章若月红着脸继续问：“大人当前可有钟意的姑娘？”

“没有，我早晚要回军中建功立业，不想那么早成家。”

“成了家影响你建功立业吗？”

“当年冠军侯曾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沈洛白也是如此。”沈洛白语气坚定地说道。

“到时候能否让我继续为大人效力？”章若月问。

沈洛白笑了，柔和地回答：“女子不可在军中效力，这是军规。再说，等暗行司的使命完成之时，你也早该出嫁了。”

“章若月志在浪迹天涯，应该不会有什么男子肯与我过日子的。”章若月怅然说道。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许你能遇上那种肯陪你浪迹天涯的人。”沈洛白安慰道。

“章若月斗胆再问大人一句，如果四公主要你一辈子陪她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你可愿意？”

沈洛白想了一会儿，随即敛容屏气，正色说道：“不会。”

“为什么？”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曾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跟我隐居山林，餐松饮涧，不问世事。当时我没有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执意去军中建功，结果现在……哼哼，鸾凤纷飞，雨恨云愁。如果她现在站在我跟前，跟我说，她想和我浪迹天涯，我断不会答应，因为那根本不是她期望的光景。相反，我会排除万难，想尽一切办法要让她过上她想要的那种田园隐居的生活，老老实实跟在她身边一辈子，不让她有些许委屈和遗憾。”沈洛白端起酒杯，漫漫地喝了下去。

章若月听得痴迷，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含情脉脉地望着沈洛白，温柔地说：“其实我……”

章若月话还没说完，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整个京城的天空，两人冲出门外，看到一道细长的白光腾空而起，白光升起的地方正是暗行司的方向。

“不好，暗行司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