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 长安行

周府内，张家别院。

抱着幼童的六姨着急忙慌的从厨房内端菜。

张佛推着轮椅，慢慢悠悠的从书房出来。

“不知道马儿哪里来的奇思妙想，这带轮子的座椅倒是方便。”

张佛摸摸张今朝亲手打造的轮椅，老怀欣慰。

张今朝从母亲手中接过二弟逗弄。

“爹，我走时二弟还未取名，不知大名叫什么？”

张佛捋须笑道:“自然是叫驹儿，张马，张驹，你们是亲兄弟，日后也要好好相处。”

张今朝捂着额头，抱着二弟蹲到墙角。

他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大雪天，六岁的张今朝因为风寒差点熬不过去。

张佛看他体弱，便将大名改为张马，只期望幼子能够如马驹一般强壮。

果然改名之后，张今朝此后再无大病小灾。

张佛取这个名字也希望二子能如他兄长一般健康长大。

“这名字不好？不如小名叫驹儿，至于大名……”

张今朝沉思片刻眼前一亮道:“张今昔，一朝一昔。”

他亲昵的抱紧小今昔，摸摸脑壳。

张佛不明白驹儿怎么不好听了，但是也觉得张今昔这个名字不错，父子两人争论一番，老爷子拗不过他，无可奈何的接受了。

饭菜上桌，张今朝为父斟酒。

“父亲与你商量个事儿？”

一杯酒下肚，张佛犹豫着开口。

“前镇刘家大闺女与你年龄相当，家室也算门当户对，你看……此事考虑一下？”

张今朝怔了怔，夹菜的筷子放下。

“儿子也有事儿与爹商量。”

张今朝知道现在到了对家人摊牌的时候。

在一家人震惊的眼神中，庭院内的大缸凭空漂浮，在空中滴溜溜旋转两圈，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张佛与妻子张大嘴巴，相顾无言。

半晌后，他抱起酒壶痛饮一番道:“我儿有奇遇，我张家日后再也不用卖身为奴。”

话语间带着哭腔，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伤心。

儿子若有大本事，日后张家自成江湖世家，但行走江湖，哪有那么容易，一个不小心便会身陨。

六姨放下碗筷，轻轻抹泪。

“男儿就应该仗剑天涯，怎么能一辈子只贪图平安。”

张佛不着痕迹的抹去眼角泪痕，欣慰的看着儿子。

“父亲放心，如今我武功已成，父亲双腿被断之仇，儿子已经替您报了，武鸣宗亦不敢报复，相信消息过几日就会传到怀玉镇。”

张佛手中酒壶跌落地上，他万万没想到张今朝的武功如此厉害。

那武鸣宗，对整个遮雁山脉来说，是天，是压在头上让人不敢反抗的大石。

“既然如今你有这般手段，我也就放心了。”

夜半，张今朝盘膝在庭院内。

《太上感应篇》纳满天星光入体，全入丹田熔炉，反复锻打，哺育己身。

丹炉中每一次锻打好似洪钟大吕，鸣声穿透张今朝六识。

终于，一阵卡咧咧似的碎裂声中，烘炉破碎，从中间一分为二，化作两只硕大熔炉，而吸收星光的速度更是翻倍。

“万道有踪，唯情长存，修行之道归结于身，若扶风柳絮，吾自当初心不改，一往无前！”

言罢，周身罡气纵横，庭院刮起股股清风。

“此乃，知前路坎坷，崎岖不平，亦不更改道路，谓之:守心境。”

天星大亮，亘古永存的荧惑古星闪耀异常，盖压诸多繁星。

破镜而出，张今朝只觉天地一片清明，花草风动声，蚊虫扑扇翅膀声，各种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的双耳。

书房内，六姨和张佛凑到窗前，看着修炼的儿子，眼前闪现一幕幕奇景。

留着鼻涕的小今昔好奇开口问道:“兄长在做什么？”

“你兄长在修习武学。”张佛摸摸他毛毛的脑袋笑道。

“修习武学是什么？”

“就会变得很厉害，非常厉害！”

小今昔吸吸鼻涕道:“以后我也要修习武学。”

二弟稚嫩的话语，并未逃过张今朝的耳朵他轻笑一声。

弱水剑已经是术之尽头了，如今他已破镜，自身对天地理解更胜一筹。

弱水剑已经不适合他了，对于自己的剑道，他行一路，感悟非凡，心中已经对初创有了雏形。

“万物更迭，四季不变，十二时辰，一瞬一息，都有天道自身规律，今日以节气为剑，风霜雪雨为剑，四季流转为剑，剑出——！”

胸前一丈，春日花草复苏，夏日果实初生，秋日枯叶凋零，冬日万物归藏。

此剑自春分始，大寒落。

一剑一载，年华似水。

草木的荣华凋零，鸟兽的迁徙蛰藏，雨露霜雪的四时变化，皆含入剑内。

盛衰枯荣，季节轮回，全部化为二十四把透明剑影，其中唯几道剑影十分凝实。

“白露！”剑过处，水花流动，草叶凝珠，剑气直冲云霄。

“谷雨！”剑气流转，化作万千雨滴，每一滴都含剑气磅礴。

“芒种！”初候，桃始华，绽放万千花瓣极尽荣华。

“霜降！”凝露成霜，清冷冰凉，四周满满布布皆是白色，草木枯黄。

“惊蛰！”鸟兽奔袭，万物复苏，风气落水，剑动九天。

二十四剑，每一剑都是一道节气。

等剑气成形，张今朝哈哈大笑。

“晨起化水露成气，暮去朝来似雪絮，蔓蔓青萝沾衫湿，青雨成剑剑且去。”

房间内，一直观察的夫妻二人已经惊得言语失调，手足无措。

只有眼神包含童真的张今昔，痴痴的望着兄长周身变换景象。

他见到了剑道，以自然为柄，季节变化为鍔，以盛衰枯荣为锋，以轮回之道为尖，此剑一出，天惊地容。

“此乃《二十四节气剑歌》！”

话音落，剑已成。

张今朝的手段也开始脱离了术与法，迈入真正的道。

白马通灵，未及槽边，便喜悦嘶鸣起来。

张今朝亲切的捋着白马的鬃毛，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杂色，通体雪白，四蹄稳健。

“兄长，你真的要带我骑马？”今昔的小脑袋从张今朝的后背探出。

“不错，这匹白马可是你兄长的好朋友。”

张今昔不理解为什么兄长要跟一匹马做朋友，这打消不了他骑马的开心。

“走，兄长带你骑马！”张今朝哈哈一笑，把张今昔抱上马。

马儿在怀玉坡驰骋，没有了马桩的束缚，白路四蹄飞快捯饬，神骏非凡。

躺在怀玉坡的花海中，张今朝将弟弟举过胸前，两兄弟在花海玩闹。

张今昔年幼，精神劲头不足，很快没了力气倒在兄长的怀里酣睡。

张今朝温柔的抚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手中星光闪烁，涌入小今昔的身体，逐渐梳理经脉，五脏六腑，慢慢改变他的身体。

二十四节气剑，环绕在张今朝四周。

那道道透明的剑气化作斑点，进入张今昔的脑海，成为了他短暂人生中最深的记忆。

他把《节气剑歌》留给了弟弟。

“哥哥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希望你能保护家人，希望你能过逍遥自在的人生。”

去吧！前路为你铺好，剩下的怎么走，就看你自己的。

白路恢复了自由，它从未这么开心过。

周七背上行囊，笑嘻嘻的抚摸着白路的脑袋，手中拿着甘草，牵着缰绳。

张佛精神铄奕，这段时间儿子每日用那繁星般的内力梳理身体，他感觉自己年轻了很多岁，也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等待。

六姨推着他，看着身穿青蓝长袍，面容清秀的儿子，面色难过，神情不舍悲伤。

即将远行的路，就在他的脚下，张佛拦不住，也不想拦。

“你现在是小男子汉了，照顾好爹娘，好好悟我留给你的剑。”

“嗯！”张今昔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

“父亲，母亲，儿去了！”

说完，翻身上马，周七背囊挎剑，牵着白路的缰绳，一步步消失在怀玉镇黄昏金色的光芒中。

“一路顺风！”张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出镇，往前行，名叫怀玉坡。

坡上，青白红粉相间，花叶虽然永不相见，但却带给人无法形容的美色。

这是天地的妩媚，这是四季的秀丽。

“哥，咱们去哪儿？”

“这世上，最繁华，最雄伟的城池是哪里？”

周七想了想道:“应该是长安。”

“那就去长安！”

当年长安俊少年，提剑跨马齐向月。

往来人间多滋味，游子痴恋小鱼儿。

中洲大地有三国，西为燕，中为魏，东为大唐，锦衣华服，世人皆醉，都道此生不往长安去，只算白活这一遭。

但，这一行，山高路远水更深。

东出燕国，途径大魏，行进几十万里，过北斗紫薇府，才算入大唐地界。

南斗天府城，内城，凌府。

冬春阁外，望着在桌前研磨书写，聚精会神的表妹，凌厉感觉她多少有些魔怔了。

往来拜师也没有如此过，跟着屠夫学杀猪，跟着小贩挑担子，也就那几天的兴奋劲。

但这次不同，自从初云阁一别，方清颜便将自己关在藏书楼，每日只由丫鬟送吃食，这一呆便是一整年。

问她为何？她只言在悟道，发誓读书破万卷。

今日终于出关，漱洗完毕便在这冬春阁前摆案写字。

君子谓侠不惧，小人畏惧不义。

“表妹，悟的如何了？”

凌厉打断了方清颜的沉思。

“只悟了一个字，行！”

所谓行，行就是行，不行也行。

这便是方清颜所悟，她晕染笔墨，力透纸背写下大大的行字。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表哥我要离开了，读书已成，只剩下行万里了。”

看着表妹略苍白，但仍旧风华绝代的面容，凌厉有些心疼，好好的女子，被这句话折磨成这般模样。

“不再考虑考虑？”

方清言摇头坚定道:“一往无前！”

她一旦做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凌厉放弃了劝她的念头。

武道之悟，只求力量，这不是方清颜想要的，道不同，怎么强求通呢？

她要的是全新的路，从书中感受到了这条路，师父果然没有骗自己。

总有一日，浩然正气长存！

出大燕，一路东行，过沧澜江，入大魏蜀地，此地乃是大魏最西侧，时人称，蜀地多雨，气候湿润，景色宜人，乃鱼米盛收之乡。

八百里锦绣山川，五千里沧澜江暗。

这一日，大庆府城关处，牵马来了两个少年，一个作书生打扮，一个着青衫小帽，身背长剑，腰挎葫芦。

入城，便订了天字客房两间，出手阔绰，听乡音似乎是燕地而来，满身风霜。

这段时间，自燕地而来的人少了许多，听闻两国边境摩擦，拒马城严禁人通行。

不过有江湖消息灵通者称，拒马城守将燕离昧被少年侠客重伤，还在修养恢复元气，为了警惕大魏才做出这般举动。

旌旗飘飞，上书:义山酒馆。

坐落城北，人流攒动，大堂正中，素衣白须老者猛然举起惊堂木，拍在案桌上。

“上回说到，女帝李青鲤登基之后，长安便爆发两场大战，其一乃神策府李玄慈与程默，二人皆是大唐隐龙榜上人，那一战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个使的是簪金银枪，一个用的是燕尾长刀，刀枪相交……”

老者擅口技，说的栩栩如生，让在场众人沉浸其中，仿佛那场大战亲身经历般。

台下，白衣书生鼓掌喝彩，往台上扔了一锭银子，老者挽手接住抱拳道。

“谢过公子打赏！”

周七灌满酒，落座一旁，手中握一把青豌豆，炸的焦香四溢，不时往嘴里丢上一颗。

“哥儿，你瞧！”

周七献宝般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

张今朝以为他老毛病又犯了，接过仔细一瞅，上书《江湖纪事》圣元年，六百零三期。

“此册是大魏官方所书，上记大魏少年高手二十三位，人魂境高手十位，以及最近三月江湖大事，武林杂谈。”

张今朝饶有兴趣的从中翻开一页，图画精妙，上描精致女子，素纱轻萝，面容若弯弯秋水。

旁边有工整字迹，上书:烟波山庄，越青容。

更有诗文评价:白云素梅尘不可，唯有烟波越青容。

张今朝徐徐翻看，竟有好几页如此。

不由得失笑，原来不仅有江湖俊杰排行，更有天之娇女排行。

果然是江湖，唯酒，剑，琴心，骑骏马，美人儿作陪，缺一不可。

“咱是去长安行，不在大魏停留。”

张今朝哪里不清楚周七的小心思，卷起薄册敲在他脑袋上。

周七失望的哦了一声，大魏也不错啊，风景可比燕国秀丽，高手可比燕国多，若是游历中遇出门历练的侠女，织就姻缘一段，方才不负这一遭。

“阿七莫不是红鸾星动？”

此话一出，周七闹了个大红脸，忙辩解道:“咱心在江湖，浪迹天涯，儿女情长不适合咱。”

“口不对心，罚你回去抄写经文。”

周七委屈的哦了一声。

酒馆一呆便是一日。

至黄昏时，天边涌现火烧云彩，云霞若烧着般在天空掀起灼热波浪。

“这云可真美，好似……好似……”

周七磕磕巴巴，想不出词。

“看着就行，知道美了，莫要形容，存在心里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