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 第九章 疯癫

麻武大侠是河西一百年里最出名的大侠。

出了平凉城就是沙漠。虽说是城，平凉却没有墙。神林山上的马匪要求把墙拆了，平凉由他们保护，每年交一定的贡赋，他们就不铲平这里。

欢欢从小就听爷爷讲麻武大侠的故事，她很想见他一面。她和爷爷在她十岁的时候来到平凉，靠她爷爷每天在城里最大的客栈沙塘客栈讲段子为生。爷爷讲不动后就由她讲。小小年纪，皓齿明眸，讲得神采飞扬，引人注目。如今长大后，清丽动人，更是吸引。胖胖的客栈老板说欢欢是平凉一百年里最好的话壶子。讲段子可是河西的一大特色，青衫长布，沏一壶银川老茶，讲不满三个时辰不停。话壶子一般是白发老人，也有中年妇女，极少能见中青年人，豆蔻少女更是稀罕。欢欢是几百里中的唯一个女茶壶。客人们都说，她肚里装的不是茶，而是酒。她那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听了就叫人醉，而看了她的模样则更教人醉。

人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欢欢这辈子唯一讨厌过的人是一个刀客，那是第一眼的本能厌恶。他长得不丑也不俊美，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比那些对自己不怀好意的人还讨厌。甚至在欢欢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他都没看欢欢一眼。欢欢还记得，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残阳如血，如血残阳。刀客一人一马，沿官道缓缓而来。欢欢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时见他的感觉，他和那些如蝇如蛆的刀客不一样，他还给你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低着头，但你感觉他在仰着头，而且誓不低头。

刀客也记得他第一次见欢欢的时候，虽然他低着头，但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女孩。她是香的。

刀客其实在看见欢欢的时候就爱上她了。他看到了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乡。那是个模糊的概念，好像是一种叫做桃花的东西。刀客应该是没有家乡的才对，如果要有，那也应该是这无尽的沙海。刀客不记得他的家乡在哪了，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孤身一人，他没有家人。可感觉就是这么奇怪，一个没有家乡的人却好像有自己的家乡了。这就是女人的魔力。可刀客现在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爱上的这个女孩是不会爱上他自己的。而且，刀客已没有许多时间了。

在沙漠里行走，想要用手里的刀活命，你就得去拼命。你去拼命，就难免会得罪人。刀客不久前就得罪了一个他不应该也不配得罪的人。得罪人的代价有大有小，甚至不会有代价。非常不幸的是，刀客得罪人的代价是他的性命。而非常幸运的是，刀客留了自己的命，但不幸的是，他中了毒，一种叫做伽蓝幻影的毒，据说这世界只有白马寺的蒲扇大和尚和一个西域的苦行头陀能解。可这两个人只是传说中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见过他们。也就是说，刀客只不过是能多活几天而已。

刀客原来是不想死的，没有谁会想死。人们总是尽一切努力生存下去，即使无法生存。刀客以前常常和人拼命，就是要让自己过的好一点，享受一些没有享受过的东西。他比谁都不想死。据说平凉城东北外的石头山上有一种草叫箭雾，可以让他多活几日。多活几日，找到那两个和尚的几率就更大一点。只要有一点机会，刀客就绝不会放弃。这是他此生目前为止一直奉行的真理。

他去过石头山了，那里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他把山翻了几遍，一根草都没有。他不想死，他的刀很快，比很多刀客的刀都快，他杀过很多人，他还能杀更多人。如果他还能活，他一定能活得更好。可是他现在活不了了。毒又发作了一次，疼得他满地打滚。那感觉无法言喻。

终于，他疲惫地走进了这座平凉城，一座没有墙的城。他进城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欢欢，是个正青春勃发的少女。他想到了家，他找到了家，他在错身离开的时候，忽然觉得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平凉城的灯火亮了起来。

一对马队乘着夜色进到了平凉。

城中央的沙塘客栈，茶刚刚沏好。欢欢看到了那个刀客，远远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着他的牛肉，似乎即将开始的精彩讲话与他无关。她附近可聚集了店里几乎所有的客人，连那些平时欢笑的妓女们此刻也聚了过来。

一对人马此刻也到了城外不远处的坡上。听说货到了平凉。他们已经连日连夜赶了四天，到了嘴的货，不吃下去肚子怎么舒服。

万二今天晚上很不高兴，因为今天轮到他守门。沙塘客栈每天晚上都有人守门，因为沙漠里的客人赶路，可不分什么白天黑夜。店里有二十七个小二，三人轮一晚，各自轮上中下夜。万二昨天才刚轮过，今天不是他的班。他本来要去听茶的。今天本来是万三，他白天偷着去赌，前个月的钱都输光了，又和仇大借了钱，今晚去翻本。

“那个傻驴，赌赌赌，一天就知道个赌，幸好没有婆娘，不然婆娘都输掉三四个。不就是仗着身子壮，一天欺负老子。”万二把脚边的石子远远踢出，带起了一阵尘土。

大路前远远来了一大堆黑影，万二刚见就被吓住了，那阵势就像是马贼进城。他又睁大眼睛看了看，不是，马贼可不穿这样的衣服。吓死老子个球了，幸好不是。

他往前走了几步。不是马贼，那就是来投店的了。他垫着脚，才发现这只队伍似乎没有头。那些人的衣服穿得好奇怪，头发也很奇怪，好像拖着个长长的辫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的脚步又不觉往后缩了缩。

那队人最前面的几人走得前，已经到了他面前。为首那人的脸又大又方，从左眉延伸到右嘴角的疤痕让人望而生畏，他戴着高高的得胜盔，身上披着铠甲。那人怒目圆睁，紧紧盯着万二，万二感觉就像那人要吃了自己。他的马又高又大，吐着白茫茫的气。

“你,要住,要住店吗？”万二又往后退了几步。那人旁边又出来了一人一马，马比前一人小了许多，人看上去也没那么凶恶。他披着黑色的斗篷，虽然发须已经白了，一双眼睛却放射出比蜡烛还亮的光,但他还不老。

“九间上房”,斗篷沉沉地说。

“没,没有了。”

“那还有几间？”

没有上房了,但还有三等的五间。

“腾九间上房给我们,我们给他们双倍的房钱。”

沙塘是没有这种规矩的。管你是谁，管你有多少钱，你都得按规矩来，因为这里是沙塘。万二当然知道这种规矩,可是现在他忘了这种规矩。夜色下，薄薄的雾气中，隐约传来一些人声，它们非常低沉，是万二没有听过的语言。斗篷的马渐渐远离万二，万二一时望得出神。当他的空白思绪回来时，他立马想到了那个刀疤脸，他极快地抬头扫了一眼，便转身逃回客栈了。他没有看清，但他脑海中依然是那人恶恶盯着自己。

万二撞到了提着茶壶的老板，老板乘间隙亲自去给客人们上茶。

“忙什么忙，进来干什么？”老板嚷着，却又走向人群。

“老板，老板。”万二叫唤着，走了两步又立住了。

“什么？”老板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有客人，有，有客人。”

“有客人又怎么样，你去招呼不就行了吗？”老板又开始走。

“他们说要换房，要九间上房。”

“规矩你不是晓得的吗？”

“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人群中笑了起来，讲到精彩之处了，老板加快了脚步。

万二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人群，又看了看门外，自己暗暗叹了口气。外面渐渐喧闹起来，万二知道，那些古怪的人来。万二硬着头皮走向门口，刚走几步，就看到疤脸进来了。他身边跟着三人，一色的装束，比疤脸更矮些，衣服的颜色是白色，因为蒙了沙所以显出淡黄色。疤脸比想象中的高大，他叉腰立住，右胯挎着刀。那刀很大，若砍在脖子上，一定很痛。万二想着，看到外面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来了。

刀客也看到那把刀了。不过此刻他想到的是，那刀太长太大了，拔起来就会慢了许多，太大太长，那么一定又太重，挥刀的速度也会慢了许多。若用这样的刀去冲锋陷阵，砍起人来一定很舒服。可若是在这里，却不是这样了。刀讲究的是快，你快你就能活。他们穿着的靴子，虽然蒙着灰，也旧损了许多，但依然可以看出是牛皮靴。这样的靴子穿起来很舒服，蹬起人来一定也很舒服。通常穿牛皮靴的人，身上一定比别人的钱多一点。刀客仰头喝了一口酒，看着自己快烂光的草鞋微微笑了笑。

万二缓缓靠了过去，那刀疤脸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全是听不懂的语言，但明显有责备之意。万二早已面红耳赤，正在他犹豫着思考怎么样回答时，斗篷也进来了。他扫了一眼店内，冲万二道：“房准备好了？“

万二结结巴巴道：“这-嗯-我们店里，我们老板，老板说，先来先得，先来先得是规矩，改不了，改不了。“

斗篷向刀疤低语了几句，刀疤明显越听越怒，最后高声嚷了几句。这时，那些听茶听得入迷的人此刻都注意到了门口的不速之客。老板更是眼尖，快速地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万二？”

“老板，这，这就是我说的那，那群人。”

“什么那群人。老板一边怒斥万二，不时抬头偷瞄面前的人。”

“你就是老板？斗篷冷冷道。”

“这位客官。”老板刚开口，其他几个身着戎装的人抬着巨大的木箱子走了进来。有的人挎了刀，有的人背着弓。

“斗篷，三倍，九个房间。”

老板面露难色。

一声尖叫传了了过来。